大鄴昌德二十二年七月初一,鄯州城剛經曆了日間的炙烤一般的時辰,晚間的寒風又侵襲過來,烏雲遮月,似是要下雨了,這夏天的雨一下就澆個徹底。
偌大的府苑孤獨寂寥,時隔三年衛府的主人才重回故土。
衛泠出海三年方歸,兩個月前從嶺南港上岸後,收到了安西失陷的消息,至今都沒有聯係上阿翁,安西可以說是鳥也飛不進去,她心急如焚跑死了四匹馬才在今日趕回鄯州。
子時一過,一道人影進入到院中。
“啾啾”兩聲鳥鳴,讓打坐狀態中的衛泠立時清醒了過來。
非白來了。
衛泠開門讓非白進來:“都安排好了?”
邊問邊將頭發綰成男子發髻,她眼神堅毅,動作流利。
衛泠身形高挑猶如一柄利劍,沒有時下女子的窈窕身姿,倒有些西域美人的肌肉緊致感。
墨色的夜行衣就像是裹著利劍的布,雖然隱去利刃鋒芒但仍讓人卻步,害怕被溢出的劍氣所傷。
比多少女子矚目,也讓多少男子遜色。
非白垂首不敢多看,稟告情況:“屬下已經點好人馬,一百人城門關閉前已向金州方向趕去,是墨在那裡接應,還有一百人在城外十裡待命。”
非白看著消瘦的衛泠原本想勸慰她休整兩日再去,可他了解衛泠。
都護如今身陷囹圄,探查不到一點消息,她對都護的孺慕之情怕是比大人的兩位親子都重,是不可能再晚兩日出發的。
“隨我出城。”衛泠輕裝簡行隻隨身帶著刀,隨著非白一路走至偏院翻牆而出,院牆外麵不遠處的樹下拴著兩匹棕色駿馬,在夜色中不甚惹眼,兩人一直騎馬至城門口被城門官攔下。
“來者何人?”夜裡太暗,直到衛泠走近,城門官拿火把湊近才看清她的臉,大吃一驚:“衛娘子,這麼晚了是要出城嗎?”
衛泠坐於馬上勒緊韁繩,語調冷峻:“還不開門。”
“衛娘子,這...恐怕不行,沒有這個規矩。”城門官賠著笑,還未說完便看見衛泠拿出了都護府的令牌。
城門官頂著衛泠冷冰冰的眼神躊躇道:“這...衛娘子,鄯州城門怎麼能用都護府的令牌開。”
衛泠冷笑道:“當初就是沒有令牌,也沒見你如此守規矩。”
城門官訕笑:我倒是敢不開,上一個城門官怎麼換的你當我不知道。
“這,在下...隻是奉命行事,衛娘子莫要”城門官還未說完,便看見衛泠又拿出刺史府令牌來,城門官鬆了一口氣,揮手示意手下開門,有令牌就好。
待看到二人遠去,便又覺得不對,半個時辰前也有一行人持令出城,隻盼望今晚不出什麼事才好。
鄯州衛家世代簪纓,衛老將軍兼任安西都護使與安西節度使,長子衛紹將軍已故,次子任鄯州刺史,衛紹將軍膝下隻有一女便是衛娘子。
幾個月前安西失陷,衛老將軍有說是困死在安西風,有說是還在負隅抵抗,眾說紛紜。
而衛娘子已有三年未曾在鄯州現身,如今這個時候出現,真不知又會掀起什麼風浪。
城門官滿腹愁緒還沒感歎完,便被白日裡的那個傻小子給打斷了,他打著哈欠又湊上來:“頭兒,咱們有宵夜嗎?”
城門官不耐煩的揮了揮手像趕蒼蠅似的,到底誰家塞來的關係戶,又窮又傻又不會看顏色。
這廂衛泠和非白出了城快馬疾馳,微弱月光相伴為他們指引去路。
非白不解道:“少主既然偷到了刺史府令,為何不先拿出來?”
“城中不是盛傳阿翁已死的消息嗎,試試城門官的態度罷了,見微知著。”
阿翁已死的消息衛泠是不信的,安西若破,萬不會沒有任何消息傳出,大弋人將安西圍得密不透風隻能說明安西尚有希望。
“籲”衛泠行至城外八裡,突然勒馬停下,不對勁,兩旁的樹林靜謐非常,濃密的樹葉在月光的映照下投下斑駁的影子,一絲血腥氣飄然而至,證明並不是她多慮。
不用她說,非白也感覺到了,抽出劍來屏息以待。
衛泠握緊刀柄調整呼吸,環視周遭,來了!
箭矢呼嘯而至,衛泠側身避過一支箭,手中刀光一閃,將另一支箭斬為兩截。非白則高舉手中長劍,巧妙地擋開了一支箭。
隨著箭雨的繼續,衛泠和非白迅速靠攏,開始合作抵擋攻擊。刀劍環繞合力將箭一一擊落。
從林中殺出數十人黑衣蒙麵人,在月光下如鬼魅一般。攻勢猛烈又互有依托,一時之間衛泠看不出來者底細,接應的人沒來,想來是出了意外。
衛泠刀法淩厲狠辣,每一刀都帶著勁風,猶如猛獸出擊,揮刀砍向一名敵人,刀光寒芒四濺,出手迅疾使得對手難以抵擋。
非白劍法巧妙靈動,劍勢如虹。兩人默契十足,刀光劍影交織成一道堅不可摧的防線。
月光透過樹葉灑在淌血的刀劍上,形成一片斑駁的光影。
明明隻有兩人,卻殺的他們疲於應對,怪道大人要他們帶足人馬,沒有花裡胡哨的招式隻有招招致命的淩厲,黑衣人哪敢再小覷衛泠。
“少主,我來攔阻他們,你快走!”非白一襲白衣染儘血色,自己的、敵人的,殺紅了眼。
不知這些人從哪裡知道他跟娘子的行蹤從而埋伏在這裡,究竟是誰?!知道今夜他們出現在這裡的不出五個人。
“彆說了,這些人怎會放我走!”衛泠身上的傷也越來越多,今夜生死難料!
“你們是何人!有何目的!”可惜無人應她。
是為了阻攔她去救阿翁?是誰的人?韃靼人?大弋人?不,他們沒那個本事在潛入隴右腹地這麼多人而不被發現。
衛泠白日點好人馬夜裡出發,又有誰能這麼短的時間得知消息在此伏擊她?
衛泠看著倒下的一個又一個人,心中又安定不少,多思無用,先殺出一條路來!
還未來得及歇口氣,前方又冒出一夥人馬,步履整齊,寂靜的夜裡除了廝殺聲竟然聽不太見這夥人的動靜,為首之人坐於馬上,不曾動作,可衛泠就是感受到了極大的威脅,像是夜裡暗中窺視的野獸等待獵物露出破綻,然後撲上去致命一擊。
那群人馬加入戰局之後圍攻衛泠,刀光在夜空中劃過一道銀弧,砍倒了前來的敵人。
兵刃相撞震得她手臂發麻,全靠一口氣硬撐著。
每一刀都帶著淩厲之勢,猶如疾風驟雨,迫使敵人在刀鋒下節節敗退。可她自己知道已無多少餘力了,人數懸殊,已到了窮途末路之境。
突然,一向六感靈敏的她感到危險,可是身體反應速度已然不如平時,尚未來得及躲閃,胸口劇痛無比,低頭看去,一支熟悉又堅硬的精鐵所製箭簇,透著月光映入眼簾。
“是你!”衛泠悲憤。
腦海中閃過無數畫麵,最終她抬頭向馬上那個拉弓之人看去,那人背對著月光,明明她應該什麼都看不清,可又好像看見他眼裡的快感與興奮的交織。
馬背上的人嘴角上翹,仿佛在嘲笑衛泠此刻的可憐樣,脆弱又無助。
這笑容既嘲弄又邪惡,是一種病態的興奮,一種深深植根於他心靈深處的惡意。
他似乎沉浸在一片狂喜的黑暗之中,讓人不寒而栗。
“少主!”非白自看到衛泠中箭後,心神大亂,也顧不得身後有人向他襲來。
渾身浴血,向衛泠的方向奔去,就在要碰觸到衛泠的時候,被人從後襲擊倒在地上。
衛泠再也支撐不住單膝跪地,手中的刀支撐著她的全部重量,慢慢的、慢慢的、再也握不緊刀,滑落倒下,像一隻老虎失去了力氣,微弱的氣息讓身體逐漸不再起伏,任人宰割。
原來,她竟一位親人也無了。
那人甚至不曾下麵禦馬走到她麵前,睥睨輕笑道:“從此以後衛家就是我的了。”
“卑劣小人!”衛泠勉力吐出這四個字。
明明她躺著,卻仍然讓他感到她在蔑視自己,真是可恨!
“死到臨頭還這麼趾高氣昂,本想給你個痛快,看來你一點都不需要!”那人冷笑著,朝身後揮揮手。
兩個黑衣人將衛泠拖了過去。
衛泠知道自己斷了心脈,便是大羅神仙也難救。
幾事不密則成害,隻恨不能去救阿翁了。
她知道她要死了,周身冰涼,身體漸漸沉重就像有人給她蓋上了受了潮氣的被子,漸漸淹沒她的呼吸,好生難受,心臟疼痛難忍喘不上氣來,她想掙紮想要逃脫,四肢就像有了鐐銬般動彈不得,腦海中的意識漸漸模糊,沉重的軀體好像又變得輕盈起來。
阿翁對不起,阿泠辜負了您的厚望,阿耶,阿泠來見你了,莫要嫌棄阿泠任性。
非白奮力爬向衛泠,身後兩人按住他,他拚死掙紮十指布滿泥土與血跡。
“啊——”淒厲的叫喊驚動了整個山林,可咫尺距離遠勝天涯,他怎麼也夠不到衛泠,狂躁不止。
“少主、少主!”非白眼睛紅的像要侵出血來。
非白眼睜睜看著衛泠被拖走掩埋,臉上是癲狂過後的淤痕,眼中是火焰熄滅的灰燼,心如死灰大抵是如此吧,就連身後有人向他揮刀而來,他也不曾閃躲。
隻一個熟悉的聲音從背後傳來。
“留他活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