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可是誠王妃!你那弟弟跟個土疙瘩似的丟在郗寧好些年都沒挪窩,那樣的窮苦地能養出什麼好女兒,誠王金尊玉貴能看得上?!”
一個婦人恨恨道,手裡的白玉柄掐絲鎏金扇搖得獵獵生風。
而婦人橫眉倒豎冷眼相對的對象,正是她的丈夫——賀家大郎。賀大郎不理會妻子的酸話,聚精會神地在窗台前提筆寫著一幅大字。
“好嘛!家裡女兒都搶破臉了也夠不上,天大的機緣倒落在了個鄉下丫頭身上!”見夫君依舊氣定神閒地寫著他那破字,連個聲兒都不出,賀大夫人把扇子啪地擱在幾案上,“賀鈞!你聽我說話沒有!”大夫人氣得直呼夫君的名字。
賀鈞這才抬頭,唇邊溢出幾縷無奈的輕歎,對妻子易雪柳道:“你話裡可放尊重些,什麼鄉下丫頭的,那可是你嫡親侄女。”他再三囑咐,“四郎可是個混不咎的種子,把他那夫人看得比命還重,生了個丫頭也當心肝兒似的護著。等他們來了好言勸著些,仔細你一擠兌再給我把人氣走!”
易雪柳眼皮一掀,好大個白眼就砸向賀鈞,她冷哼一聲,道:“快彆惦記了,人家願不願意回來還不一定呢!”許是還沒說過癮,她發出古怪的一聲嗤笑,纖細修長的手懶懶捂住嘴,先是低頭咯咯笑個不停,而後抬眼把她那丈夫上下打量,“誒呦喂,我怎麼能用‘回’這個字眼呢?這家裡還有什麼四不四郎的,不早就分家了麼。”
賀鈞卻沒有被妻子這番話影響到,他語氣裡有幾分慣常的縱容:“你啊你,總是這麼跟刀子似的。蘭娘前幾日還和我抱怨,說你又說話刺她。我剛好得了兩枝瑪瑙簪子,就在那個藍緞麵匣子裡。你們娘兒倆分了,她那支你過會兒去拿給她,記得哄哄,這孩子可隨了你,氣性大得很。”
提起女兒賀宜蘭,易雪柳更氣了,她睨著丈夫很是不滿:“蘭娘都是你慣的,說也說不得了。我哪句話錯了,她如今及笄幾年了?還不把婚事打算起來,她想做什麼?彆以為我不知道,都是軒兒搞鬼,好端端帶回來什麼窮書生,教蘭娘五迷三道的,我告訴你這事絕對成不了,她想都彆想!”
房門砰地被推開,露出一個正值妙齡的女孩兒,正是這夫妻倆的女兒賀宜蘭,而她身側心虛地站著的,是她的哥哥,賀宜軒。
“這事是什麼事?我能有什麼事?母親看不慣我就直說罷了!”賀宜蘭雙目通紅,聲音顫抖,雙手緊緊地揪著裙擺,“母親不就是想讓我去攀附誠王麼,何必要拿彆人做聲!”
賀宜軒聽見妹妹這番話,恨不得轉身飛走,他預感馬上就要爆發一場大戰。
果不其然,易雪柳當場就暴怒,隻是還沒等開口,賀宜蘭就捂著嘴嗚咽著跑走,她轉身的時候還撞到了縮成一團妄圖減小自己存在感的賀宜軒。賀宜軒見狀,惴惴不安地朝父母行了一禮,也立即遁走。
“討債的,都是來討債的!”易雪柳氣到上半身顫抖不止,手指緊緊捏著扇柄,好像要把它生生捏碎。
她轉而怒視丈夫“你給我個準話,蘭娘做誠王妃這事兒到底可行不可行!”
賀鈞雙手一攤,道:“我哪裡能做主,不管怎麼說還得誠王自己拿主意啊。”他摸著胡子,沉思的時候眼睛眯成了一道縫,“四郎他們夫妻都長了副好模樣,女兒估計也差不到哪裡去。”
“家裡的女孩兒是彆想了,軒兒也用儘心思磨著誠王見了幾回麵,他可沒什麼反應。”賀鈞來攬妻子的肩膀,“咱們賀家說到底也隻是和誠王的母族勉強搭上關係,有幾分情麵罷了,也就是軒兒心思活泛,居然做了誠王的伴讀,可到底不如姻親關係密切。再說這事兒也不一定能成,你也彆整日裡酸來酸去了。”
易雪柳一想也果真如此,便偃旗息鼓,不再爭辯,隻是心頭仍然滿是對女兒沒能得誠王青眼的遺憾。誠王,那可是誠王啊,是如今最有可能登臨大寶的皇子,他的王妃,日後保不齊便是一國國母,這怎麼能不教人眼紅呢。
但襄王無夢,神女再如何有心也隻能作罷。易雪柳心頭不無嫉妒,甚至陰暗地揣測道,賀欽縱使生了個貌若天仙的女兒有什麼用,窮山苦水再好的容貌都熬乾了,想來不過一屆村姑罷了。
而且易雪柳作為賀家大夫人,嫁入賀家早,對賀氏諸事有幾分了解,自然也知道賀欽這些年境遇的由來。眼看賀欽是要翻身了,但誰能說的準上頭那位的心思,興許哪天又忌諱舊事,賀欽縱使翻了身也要被打回爛泥坑裡。不指望沾光,一朝失勢彆連累了他們才好,易雪柳憤憤不平。
譙州賀氏的風波郗寧諸人是無從得知的,眼下他們正思慮這封由譙州寄來的信,信中言辭懇切,即使賀欽再如何隱怨,但想起撫養他長大的母親終究不忍。葉蘅芷的手覆上丈夫的手,她溫柔勸慰:“當年變故,母親那頭也有諸多不得已,如今適逢她老人家整壽,咱們就算隻當是做客去也該現身。”
於是再多愁緒也化作了對多年不見的親人的不舍,他們打算不日便動身前往譙州。賀重玉對父母言辭裡那個陌生的“譙州”充滿了好奇,她迫不及待地想要見到那個地方了,成天像個小陀螺一樣圍著父母轉,“今天就走麼?”“今天不走,那明天走麼?”
賀重玉歡快地奔向劉媼的小屋,向她宣布這個好消息。“我要出遠門啦,父親說要坐一路的船,我還從來沒有坐過船呢!”賀重玉嘰嘰喳喳。
“嗬,船有什麼好坐的,整日漂來漂去,四麵八方都是水,都怕自己溺死。”
劉媼自己就是坐了整整十日的船才到了郗寧,如果不是在郗寧的渡口下船,她興許還要在水上再漂些時日。這讓賀重玉懷疑,劉媼也不是特地選中了郗寧,隻是坐船坐得要吐了,實在受不了就臨時上了岸。上岸好,上岸才教我遇見了,賀重玉摸著腕上的小弩美滋滋地想。
小弩到底被劉媼改進過了,這下可不同劉媼先前評價賀重玉的“力道軟綿綿的,你是要給人撓癢癢去麼”,每彈出一支木箭,就發出一道凜冽的破空聲。劉媼甚至還給賀重玉另配了五支箭,那箭頭都是鐵的,打磨得十分鋒利,輕輕一劃就將一張麻紙裁成兩半。
賀重玉把新的腕弩拿回家,被賀欽瞧見,差點拽斷了他的胡須。
“以後玩兒這個,記得稍微避著點人。”賀欽指了指那腕弩。他也不知道放任小女兒去和劉媼學些常人眼中下五行的匠技到底妥不妥,而且他以為不過學些描紙刻圖罷了,卻沒想到劉媼懂的東西也是複雜,這要是有心人誇張一番,都能以私製軍械的名義即刻立案逮捕了。
劉媼卻並不把這孩童的玩具放在眼中,再鋒利,那也不過是支不到三寸的木箭,再精密,那也隻能戴在小孩兒纖細的手腕上。
…………
“這就是坐船啊,好像也沒什麼新奇的。”賀重玉扒著舷窗向外張望。
客船不過半日就已經行過了潮河支流,現下正穩穩當當地航行在平江上。偶爾江浪拍擊船身,於是船艙內便隱隱晃動,除了漿聲,風裡隻能聽見白帆鼓動的聲響。
江天一色,兩岸平原遼闊,樹木蔥蘢,不時能看見雪白的水鳥。水鳥扇動異常寬大的翅膀,在江麵上飛舞,而後疾墜,輕點水紋,便捉起一條小魚。還有幾隻水鳥高高地棲在客船的桅杆上,棲在溫暖和煦的日光裡,身形纖長,好似一尊雕琢精美的玉像。
賀重玉便是專注地盯著這些漂亮的水鳥,不時撫摸光滑的腕弩,心中蠢蠢欲動。突然嘴邊就塞來一塊青艾糕,甜絲絲的帶著艾草本身的清香,賀重玉沒做思考就一口銜住,她抬頭望去,正是姐姐。
“我知道你想做什麼,但不許做。”賀重華揉著妹妹軟乎乎的臉頰。
“好吧。”賀重玉嚼著青艾糕,遺憾地放下了袖子,腕弩就被袖子蓋住了。她不死心地又追問,“真的不可以麼?一下也不可以?”
“半下也不行。”賀重華笑意盈盈地搖頭。
船艙內一時安靜了下來。這艘客船的客艙分了兩層,因為價格格外貴些,因此沒有那種魚龍混雜的通艙,全部分成了一個個單間,故而也比尋常客船更安靜些。賀欽定了兩個可以連通的單間,他們夫妻住一間,兩個女兒住一間,兩個房間之間有一道掛著簾子的木門隔開。
忽而響起一陣跑動的腳步聲,似乎是從頭頂傳來的。賀重玉有些好奇地循聲豎起耳朵。
跑動聲兀地停住了,隨即就是一個什麼東西砸進水裡的撲通聲。
賀重玉立刻趴到窗口向外來回掃視,突然她注意到一隻水鳥濕漉漉地從水裡鑽出來,奮力揮動著翅膀,抖落下許多羽毛上的小水珠。
她這才有些不忍,想到若是剛剛彈出腕弩,這麼漂亮的水鳥就白白死掉了。
賀重玉思索著,突然聽見一道女聲的暴喝。
“川兒!你又討打是不是!”
然後賀重玉就聽見一個小郎君“哎呦哎呦”地討饒。她和姐姐對視一眼,兩人都噗嗤笑開。
除了這個,之後就再也沒有其他動靜發生。賀重玉看倦了江啊水啊樹啊鳥啊,整個人萎靡不振的,埋在軟榻上左翻右滾。房間裡除了賀重玉不時發出的長籲短歎,就是賀重華翻動書頁的聲音,偶爾能聽見頭頂有人走動。
江水翻滾,水麵上撒落的日光顏色逐漸濃鬱,清風吹拂間,閃爍如紅鱗。漸漸地,紅鱗褪色,轉而變成灰鱗,等天地之間再無一點光亮,水波也不再閃爍了,江麵仿佛張開的一張黑色帷幕,好像隨時要從底往上掀,將這一船的人全部裹在裡麵。
好在玉兔東升,清輝灑遍,江水也不再是黑黢黢一團。夜風浸潤著寒意,賀重玉的脖子都往衣領裡縮了縮。
入夜,依舊風平浪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