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就這麼一天天流淌過去,賀重玉看見窗外的梨花已經紛紛揚揚飄灑了四回,一枚瑩白的花瓣在風中打著旋兒落到她的書冊上,她合上書冊輕輕一壓,那枚梨花就染著墨香刻在那篇篇華章裡。
賀重玉已經不是從前一團稚氣的孩童了,她的身量比同齡的孩子甚至還要高些。許小寶站在她麵前還要低了一指,而且如今也不能再叫他“小寶”了,許縣丞為他取了大名——耀,大概是希望許耀能光耀許家門楣。
而和喜鵲一比,賀重玉都快能穩穩地俯視她了。可是喜鵲一點也不為身量發愁,她總是快樂得像隻真正在枝頭嘰嘰喳喳的喜鵲鳥:“我才幾歲呀,以後會長高的。就算沒長多高又怎麼樣呢,我是喜鵲呀,姑娘你是白鶴,喜鵲本來就生得沒有白鶴高呀。”
賀重玉到底也沒像賀欽和葉蘅芷所想的那樣乖乖呆在縣學裡讀書,她總是跑出去,連宋先生都不大管束她了。宋先生仍舊是四年前那胡子飄飄的老學究模樣,可是想法反倒越發離經叛道了,他甚至收了好幾個女學生在縣學裡。如果要追究原因,大概是郗寧委實太過偏僻了,百姓根本不會管縣學裡收了幾個男孩兒還是女孩兒。至少對宋先生來說,這幾個女娃娃可比男娃娃要勤勉得多,聰明得多,聽話乖巧得多,縣令家的小丫頭除外!
其實也不是沒有學生的父母去吵嚷過,可宋先生把臉一板,指著那入學的成績考核手掌拍得啪啪響:“怎麼,白紙黑字還能糊住了你的眼睛麼,隻要成績合格的學生,老夫憑什麼不能收下。”
末了他胡子一撇,大袖甩得仿佛一隻氣滾滾的大白鵝在撲騰翅膀:“看不上郗寧縣學,就把小子送到青河書院去,那兒就隻收小子!”
說得來鬨騰的人麵紅耳赤,青河書院是想去就能去的麼,這樣的書院整個大雍也就四個,他們郗寧人的祖墳得冒大火才能把家裡的孩子送進去念書吧!於是他們再怎麼樣也隻能委委屈屈,一步三回頭地走了。
等小孩兒放學回家,家裡人就趕緊圍上來問,先生教得好麼,那些女娃娃搗亂沒有。小孩兒頭一低,聲音顫顫巍巍,先生教得好,我又新學了東西,女娃娃們可聰明了被先生表揚了多少次,但是我在先生講課的時候和彆人說小話,被先生抓住罰站了。那父母當場橫眉倒豎,開口就罵,你這沒出息的種子,竟還沒有女娃學得好,上書堂說什麼小話,平日裡烏七八糟的還不夠你說的麼,再有下次小心我揭你的皮。
賀重華最終也沒能去到她心心念念的青河書院,結果沒有出乎賀欽和葉蘅芷的意料之外,那輛載著賀重華的馬車真的十日內就回到了郗寧。賀重玉隻記得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把姐姐送走了,每天唉聲歎氣地扒著手指頭數休沐日,結果將將數完一雙手,姐姐就重新出現在家門口。
那天賀重玉難得心血來潮,和喜鵲在院裡拍藤球,賀重玉一個用力,藤球就哧溜溜滾到了門口,賀重玉趕忙小跑過去,一抬眼就看見姐姐站在那門簷下。風輕輕吹拂過賀重華的衣擺,她在臨行前就已經換上了少年學子的寬袍儒裝,月白的袍子振振作響,好似天地間騰挪展翼的威雁。
她朝妹妹展開雙臂:“玉兒,姐姐回來了。”
賀重玉丟下藤球,飛快地撲進重華懷中。
起初賀欽和葉蘅芷都惴惴不安,說什麼話都要再三思量,唯恐言語間觸碰到女兒的傷心事。但賀重華似乎沒有被書院拒收的事影響到,她每日讀書習文,像過去的那些年裡所做的那樣,淡然清雅,她也不再提起要去青河書院的事,但她也不再愛從前的脂粉釵裙,她總是穿著那襲寬大的儒衫。
賀欽小心翼翼地開口:“其實青河書院也不是最好,不如試試明山書院?大雍的書院不止一家,總會有慧眼識珠的。”
賀重華注視著手中這卷書,並不看向父親:“做學問在哪兒都可以,不一定非得去書院,郗寧很好,而且我也很舍不得離開玉兒。”
賀欽連歎息都不敢出聲,默默為她掩起書房的門便悄悄離開。他一開始走得漫無目的,隻是為了撫平思緒才悠悠踱步,但突然想起什麼,甩開袍子大步往縣學跨去。
沒兩天,縣學的宋先生就有了一個絕佳的助手,她能在宋先生繁忙的時候幫忙教導學生的課業,為學生答疑解難,平日裡也時常和宋先生探討書文。也正是賀重華做了縣學的講師之後,縣學開始陸續招收女學生了。或許是同為女子的原因,那些小姑娘更喜歡圍著賀重華打轉,平日裡總是“賀先生”長“賀先生”短,這也叫賀重玉暗自醋了好些回。
也不知是不是因為縣學裡進了兩個少年天才,郗寧的文風都沾染著變得昌盛了,宋先生思忖,他打量手中這副明山書院的聘書,不得了,開天辟地第一回,小小的郗寧竟然也有學子被明山書院看上了。
那被明山書院丙字班收下的小子一家,幾乎是敲鑼打鼓地把孩子送去了。賀重華遠遠地看著,轉身便逆著風離開,長袖掀起一道白色的雲浪。宋先生暗歎,天意弄人啊。
至於賀重玉,她雖有些念書的天分,可心思卻完全不在詩詞歌賦、經略通史上,她依舊淘摸看那些傳奇話本,逸情故事,而且她還搗鼓上一些在外人眼中“不堪入目”的東西。
柳枝巷賀家宅子,賀重玉凝神盯著貼到院牆上的紙片,一隻眼睛眯起,兩手一抬,隻聽見“咻”得一聲,一支短短的木箭將那張紙釘在磚塊的縫隙裡。她歡呼著跳起來,對著左腕上的精致物什親了又親,然後拔腿就跑出了家門口。
賀重玉甚至沒有注意父親一直站在堂下。
賀欽對此已經學會主動眼不見為淨了,他甚至都開始接受良好,而且會出言讓小女兒換塊磚頭——賀重玉成天對著牆上那塊磚“咻咻咻”彈出小箭,而且總是對準同一塊磚,賀欽都怕有一天這道牆會被打穿。
自打賀重玉獨自造出了這柄戴在左腕上的袖箭,她可算是在劉媼麵前揚眉吐氣了。賀重玉總把袖子擼到胳膊肘那兒,隻為了露出那柄黃梨木的袖箭。袖箭打磨得異常光滑,在太陽底下閃閃發亮,賀重玉甚至把它在臘梅花油裡泡了整整一宿,於是這袖箭曬乾後還散發出一股臘梅花的冷香。
賀重玉總戴著袖箭招搖過市,於是走一路,臘梅香就飄一路,遇見的百姓都和她玩笑道“二娘子莫非是臘梅花蕊上藏著的小花神麼”,而賀重玉竟然毫不客氣地回答“是呀,我就是臘梅花神”。無意中撞見這一幕的賀重華忍俊不禁,於是賀重玉“臘梅花神”的名號就在賀家傳遍了。
短短四年,賀重玉已經和劉媼學了不少東西了。劉媼每次都勉為其難的樣子,她蹙起眉頭:“夠了夠了,教完你這個就再也沒有了。”可是賀重玉像隻小麻雀圍著她轉來轉去,於是劉媼隻好繼續教賀重玉一些新的東西。這讓她覺得,劉媼像個無底的寶藏,永遠能掏出新的寶貝來。
賀重玉起先和劉媼學畫畫,她們在麻紙上拿炭筆畫各種各樣的物件。最開始劉媼隻帶著賀重玉畫那些她親眼見過的工具,而且把那些工具拆解成不同的部分畫出來,比如農戶常用的農具,她幼時遊蕩在郗寧的各個角落,自然也見過農戶用這些在田間耕種。
後來她們畫的東西越來越多,越來越複雜,劉媼甚至還教了賀重玉怎麼畫出一套房子的建成。劉媼住在薛素風家,似乎是不打算再動彈了,因而她們畫的那棟房子,自然也是薛素風租賃下的這棟小屋。賀重玉舉著手裡的圖紙,點評道:“這房子建得真簡陋。”劉媼點頭,“是很簡陋。所以你可以試著獨自畫你家。”
賀重玉真的去畫了,畫得居然不錯。也是此時,賀欽和葉蘅芷才知道,小女兒居然一直在和劉媼學匠技。
一個憂心忡忡的父親氣勢洶洶地上門,然後就被擠兌得落荒而逃。這話是葉蘅芷打趣丈夫的,恰好被賀重玉聽見。
賀重玉問劉媼,當時情況真的那麼針鋒相對麼?劉媼卻擺擺手道,圖畫好了麼,快去畫你的圖。賀重玉心想,父親眼下這一派隨她去的灑脫,也許就算當時情況再緊張,也不影響她如今來找劉媼了,於是放心地開始畫起自己的圖紙來。
其實當時的情況遠沒有賀重玉想象的那般水火不容。
劉媼擦拭著那堆做工粗糙、手法笨拙的木頭構件——這些都是賀重玉近日裡做的,劉媼才剛開始教她這些,所以賀重玉做的並不純熟。她隻朝登門拜訪的賀欽瞥了一眼,就埋頭拿葛布繼續擦拭那堆亂七八糟的小木頭。賀欽兩三次挑起話頭劉媼都不接,他一著急便道:“劉媼此舉,難道不知有何不妥麼?”
這下劉媼終於放下那塊幾乎要磨得發亮的葛布了,她抬眼:“老身並未覺得有何不妥。”
難道教一個清白人家的女兒學那下五行的匠技還不算不妥?賀欽氣悶的眼神中明明白白透露著這個意思。
“唉,老身忝活數十年,識得的也不過是些匠技,承蒙二娘子覺得有趣,願為此同老身做個伴。”劉媼神情淒苦,“老身孤寡至此,也無半個兒孫,二娘子願意時常來此坐坐,倒解了許多寂寞。”
說話間,薛素風提著一條肥瘦相間的肉風風火火踏進了院子:“劉媼,昨日你不是說想吃肉麼,我今天可買了一條老漂亮的肉!”
薛素風像一道燦爛耀眼的陽光照進這方小院,劉媼的淒苦神情都要維持不住了,乾巴消瘦的麵頰都在顫抖。
看到劉媼和賀欽近乎對峙的身影,薛素風一時噤聲,他自覺莽撞,於是又飛快地跑出院子,還幫他們把院門給掩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