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紛揚而下,屋頂銀裝素裹,似被雪壓低了幾分。
白絨落在立於宮牆頂端的女子披散的頭發上,落在牆下擔憂地望著她的眾多婢奴身上,落在被棄於地麵的皇冠與龍袍上。
女子在雪中衣著單薄。
宮牆那一邊,下麵是一條冰雪還未來得及封裹住的靜靜流淌的河。
她俯瞰四境,淌下淚來,給了通紅的麵頰一點微不足道的溫暖。
“這諾大的皇宮,終究還是,關不住我。”
一句遺言,一個義無反顧的扭頭縱身一躍,一道華麗弧線下端是刺骨寒流……
*
“紫衣?紫衣!”
華封襲圓睜雙目,望座上的幽灼。
“你是真的掃天神還是假的掃天神?”
幽灼:“……什麼?”沒聽懂。
又一個認識她的?
“傳說兩百年前,天庭將一位身著紫色衣裳的神界大神誤當作凡人遣上了天,大神動怒,整個天庭差點夷為平地,天族元氣大傷。那也是天族史上所遭受的空前絕後的一次嚴重打擊。後來大神好像是回了神界……”
“大神……”幽灼低吟一聲後問,“和凡間的‘跳大神’有什麼關係?”
“呃,應該沒什麼關係……”他倒沒想過,“所以,您是了?”
“想必是。”
“居然是真的掃天神?”
“掃、天、神?誰取的名字,不大好聽。”
“呃,您有所不知,‘掃天神’的名號在整個人界傳得響當當,天族人聞皆懼,再威風不過了。”
“那我可勉強接受。”
“另外,天掃了後不足五年‘地’也被‘掃’了,聽聞肇事者亦是紫衣,雖為鬼,但與當年的‘掃天神’極似同一人,隻是後來紫衣再度失蹤,致使猜疑一直未得到證實。敢問,那是否也是大神您呢?”
“是。”
“原來,人界兩個最響亮的名號居然真乃同一人!”
“另一個名號叫什麼?”
說得順口:“掃地鬼。”
“……這我不接受。”還不如之前陰間叫她紫衣女鬼呢。
“你剛才說,還有假的‘掃天神’?”她主動問。
“兩百多年來,‘掃天神掃天、掃地鬼掃地’演變成傳奇神話。人界曾掀起風靡一時的紫衣風尚,隔三差五就出現個穿紫衣的,無論男女。甚至曾有修者明目張膽冒充您,跑到天上去就喊:‘我是掃天神,還不速速下跪’,結果天帝罰之掃了二十年的天宮。後來,天庭明令禁止世人再胡亂冒充,連著顏色相近的衣服首飾都不給穿戴,違令者則當作辱沒天神給予天罰。這才止住了風尚。”
“要是我本人去人界,也會受天罰麼?”
“要看天族信不信了。”
“難不成要再掃次天以證明……”
“……不了,我相信他們一定會信的。”他想起來,“我聽說大神近年……去過天庭?”
“去過。”她承認,“家裡人跑出去打鬨,便管了一管。”
“我進來虛空時看見了狼王還有……”他現在都沒能緩過來,“他們,都是您的人?”
“他們,隻是他們自己。”
“大神……果真是深藏不露,神秘莫測。我們在您麵前,都不足道了。”
“謝謝。”
“未想到大神隱世於此,小生今日在此得以親眼所見,已不枉了此行。”
聊得差不多了,回歸正要。
“你所尋之人,是凡是仙?”
“大神能尋至何境地呢?”
“隻要世間存在,魂魄尚未泯滅,皆可。”
“……我也不知她究竟還在不在,地府的生死簿上,找不到她的名字。”
“哦?死過?”
“嗯。”
“怎麼死的?”
這時,城外突然傳來他人憤然的怒吼,讓他們的談話戛然而止——
“華封襲,是不是你?!王八蛋,給老子滾出來!”
十二凶獸之一,醜鬥。
平日經常同阿點嬉戲打鬨的阿醜此刻卻是怒火滔天、極不冷靜的。
他頭一回失禮地朝虛空城叫嚷。
其他人紛紛勸阻。
阿臥:“阿醜阿醜,莫衝動,莫衝動,女尊不喜吵鬨。”
阿點:“醜哥你咋啦,是誰竟讓你仇恨成這樣?”
阿隨:“會不會是情敵?”
阿醜和虛空剛到不久的來客華封襲打了起來。
上空火花閃竄、氣流翻湧。
小妖獸及時避讓。
其他幾位阿醜的同胞們津津有味地看熱鬨,幽灼……也在看熱鬨。
女尊出城了。
阿晨:“女尊,咱們不管麼?”
女尊氣定神閒地說:“他人之事,旁人少管。”
也不知那個管事最多的是誰……
阿臥:“女尊,虛空的土壤長出新品,色香奇佳,要不要嘗嘗?”
他手裡遞來的是剛拔的、用水清洗過的一小叢長滿奇特果子的灌木,上麵藍色的小狼桃很新鮮。
阿點:“什麼,你上哪拔的我怎麼沒見過?”
阿臥:“都說是新品啦,我恰巧發現的,僅此一株。”
阿點:“私藏!”
阿攀:“好詭異的顏色,會不會有毒?”
虛空生長的植物一般都很極端——一極補,二極毒。
阿點伸手上來,“我先吃一顆,為女尊試試毒。”
阿臥不給,“你百毒不侵,有毒也吃不出來,試個頭呀!”
阿晨:“女尊也百毒不侵。”
“謝謝阿臥,”幽灼笑笑,“我來試毒吧。”
摘一顆來放進嘴裡。
阿點兩眼冒光,“怎麼樣?”
女尊吃完又摘一顆,“你們嘗嘗。”
眾人驚喜——能讓女尊吃上第二口的,絕對是好東西。
他們沒動,看著女尊,女尊說我不吃了,於是小狼桃被愉快地分了。雖然阿臥不是很情願。阿晨倒是留了幾顆說要拿去播種。
天上打得火熱,一陣猛拚廝打過後二人累得喘大氣。
阿醜怒火難平,“你來乾什麼?”
華封襲無心打鬥,防甚於攻,但也著實吃力。
“我……找她。”
“你還有臉提她!”
打鬥繼續,火花四濺。
阿點高高地拋起一顆藍色小狼桃扔進口中,邊嚼邊朝天上喊:“喂——醜哥,吃嗎?”
再拋一顆入嘴,簡直高到天上去。
阿臥:“忙著打情敵呢,哪有空理你。”
阿醜有空理,扔句話下來:“給老子留點!”
阿臥:“……”
你真的有認真在打情敵麼……
當然真正地在看熱鬨的他們也沒有認真在看熱鬨。
打鬥很激烈,打鬥二人上飛下竄,損壞無辜外物無數。若換作彆的地方,怕是驚天動地的。
虛空習慣了呢。
阿臥:“女尊是真不怕虛空沒了啊。”
阿晨:“虛空內的萬物可無限再生、永不凋零,”他們說話間,那些損傷的樹木花草等等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不斷地再生複原。“虛空城又有結界護著,神皇都打不破,誰毀得了虛空?再說了阿臥你成天找阿攀打架,怎以前沒見你關心過?”
阿點:“就是。”
阿臥:“呃。”
阿隨:“阿醜之前挑釁天族反被擒,成了同當時的我一樣的死囚被扔噬魂域。現想起來他當年要打的應該就是此人。”
花青介:“他是術陽天君,天族第二強,我曾經見過,總是一副神不守舍的樣子。”
阿點:“哇,是花嫂嫂的老同事。”
阿臥:“阿醜之前打不過,現在,嗬,對方有苦頭吃嘍。”
阿攀:“這麼磨嘰,阿醜不太行啊,咱要不幫幫他?”
阿臥:“女尊說旁人莫插手,人家一個假神咱還以多欺少,忒沒人性。”
阿攀:“說得好像你是人似的。”
天上。
華封襲:“多少年了,該放下了吧?”
阿醜:“讓我放下,你放下了麼?”
華封襲一個恍神,未能防住阿醜襲來到一腳,被從半空踹到地上去。打鬥以此告終。
“結束了結束了,看來還是阿醜更勝一籌。”
阿醜俯衝而下,喊到:“再來呀!”
華封襲無抵抗之意,眼見的即見血光,一股力量橫空而出,將阿醜擋開了。
在這之後,周遭重歸平靜。
女尊發話了。
“你們兩個,跟我來。”
*
與她初遇是在九重天。
華封襲原為地上凡人,從小根骨奇佳,先天滿真氣,十歲成修者,十六升天成神。
因見證過無數強能欺弱、世道不公,含著一腔爭強好勝的熱血,一路披荊斬棘,成長起一顆誌在登峰造極、居人之上的野心。
曆儘千辛萬苦升天,以為世間再無敵手,而到了天上才發現自己不過是一塵成沙,同那些金珠玉石差得遠了。
那些天神,一個個強得可怕。
華封襲不甘弱小,剛上天來就不斷地找人打架比試,但卻屢戰屢敗。
阿醜在幽灼一邊,“為何看他打架,遜得很。”
華封襲在幽灼另一邊,不出聲。
幽灼:“彆急。”
“哼,不自量力的小鬼,想打贏本座,再等個幾百年吧……不不,不對,屆時餘亦將更強,憑什麼敗給你啊?慢慢爬吧,螻蟻。”
“華封襲”被一天神揍得鼻青臉腫,癱倒在地上,看著他人得勝而去。忍著痛,艱難地站起來。
身上有新傷也有舊傷,待痊愈得需要修養好一段時日,但他大概會等不及又開打,舊傷未去新傷再來。
或許拚命向前的人,身上總帶點傷。
“華封襲”為失敗感到憤怒,從手心甩出內力,轟碎了天宮的一處地板。
這時,身後一人徐徐降落。他敏銳地發覺動靜向後一轉,便看到一位絕色伊人立於重雲之上正看著他。
重雲不同於普通的禦物之雲,為人內力所化。他隻在升天那日遠遠望見仙殿高座次上的天神乘過。(重雲,chong二聲,這裡‘重’有等級的意思)
不過此次吸引他的不是重雲,而是重雲之上的女子。
幽灼身旁二人皆呆愣無言,但已經說出了答案——
是她。
“你是誰?”
“華封襲”上天第一次麵對一個人時心中戒備有一瞬間的鬆弛。
“小郎君,”她不笑,也不流露彆的神色,“為何成天打打殺殺?”
——小郎君。
“……我要變強。”少年頂著一臉傷。
“為何想變強?”
“超越所有人,讓所有人都怕我,沒人敢再欺我辱我。”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你不可能超越一切——就如生在這裡的人,他們每一個在十歲時就已超過現在的你。”
天神的後裔一出生就是天神,自小天資高且享有獨特的修煉資源與環境,一開始就走在彆人前頭。
少年麵無懼色,“隻要我想,不斷努力不斷超越,便沒什麼不行。”
女子心平氣和,從容自若的樣子好像從來不會生氣。“有野心是好,就是太急躁了。變強,豈是不經潛心修行,多和人打幾次架就能如願的?小郎君,遇事還需沉得住氣,耐得住熬。”
少年說:“可他人飛升百遍不成,我卻一次成功,不正說明我有一步登天的本事嗎?”
“一步登天,那麼在‘一步’之前,定是經過了力量的長久積蓄。競爭的山很高,越往上攀越艱難,若超越是件輕而易舉的事,世上便沒有天理了。”
“為何要同我說這些,你到底是誰?”
“作為前輩教一教晚輩罷了。”女子始終未亮明身份,“若非要講出原因的話,便是我同情當年的自己。”
女子同他隔著兩臂的距離,輕輕揮一揮手,治好了他的傷,新傷和舊傷。
“慢慢來,小郎君。”
留下一句話,她飛走了。
幽灼瞧著剩下杵在原地不動的少年,微勾起唇。
“看這癡相,估計是動情了。”
華封襲乾咳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