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孤城配孤王(1 / 1)

虛空之城 一葉玄在手 5522 字 7個月前

視野裡女子臥坐在王座上,莊嚴淒清,悠遠蒼涼。

“孤城配孤王。”依步森輕笑一聲,“女尊與世無爭,卻落得孤獨終日的境地,豈無不甘?”

“魔王一生與世為敵,又可曾不孤獨?”

好生犀利,令依步森一時無言以對。

“有這功夫管我,你自己的事情忘了麼?”

“當然沒有,你已經幫我找到她了吧,她在哪,還好麼?”

幽灼提煉他人記憶、帶人追昔溯源的本事,有目共睹,區區搜尋某人的蹤跡對於能夠操縱“時間”、“監視”一切的她來說壓根不算什麼。

依步森看到幽灼動動手指頭,一串訊息隨法力傳送,進入他腦海。

竟是實時方位,以跟蹤還原畫麵的形式呈現,精確清晰,且不間斷。

得知人相安無事他放下心來,注意又回到了幽灼身上——當下的事情使他不得不在意。

“你為什麼要幫我?”依步森道,“難道隻是像……鬱景司儀說的,看我的……故事?女尊已經無聊到這種地步了嗎?”

幽灼不答反問:“你認為,這是件無聊的事?”

“……我的意思是,你已無自己的事情可做了嗎?”

“我還能做什麼……”聽著她說,似一句已發問過無數次的話。

“多出去看看吧。”話一出依步森都覺自己無聊,虛空那麼多人肯定勸過啊,“世上有什麼事是不能做的?”

“看過了。”幽灼腦袋倚在手上,閉上眼,像睡去。“也做過了……你還不走麼?”

依步森不動。

從入城到現在,他觀察過幽灼很多次。法力高強的女人從始至終軀體保持十分“放鬆”的狀態,對,她強大她無所畏懼,放鬆愜意並不奇怪,然怪便怪在“放鬆”過頭了——

人在運轉體內真氣與法力時會引起軀體機能狀態甚至精神狀態上的波動,這是不爭的事實,哪怕強神至尊都是不可避免的。

而幽灼在製幻造境那麼大的工程上,軀體狀態仍完全維持成一條絲毫無波動的直線。

除此之外,依步森還發現此女對法力的掌控是無比的爐火純青、隨心所欲,甚至做到讓外界全然覺察不到她體內真氣的燃燒與運轉……

或者說,根本不必燃燒真氣?這便是外人無論如何都探查不出其內蘊含了多少力量的原因?

但怎麼可能,不燃燒真氣如何運轉功力呢?但是若燃燒了真氣如何不影響到機體狀態?

依步森困惑於她究竟是怎麼做到的。

“吾遇見你時你明明是魔,可你曾是神……如今是什麼?非魔,非神,非凡,非鬼……吾竟看不出。怎麼可能呢……”

(“凡”是相較神魔兩界對人界人的統稱。當初分界取名時,人界本應稱“凡界”,在一些修者抗議下改成了“人界”。界名隻是名字,不論哪界,大家都是“人”。人界是最複雜的。鬼比較特殊,必要時可自成一類。)

說著說著,他突然產生了一個非常大膽的猜測,話鋒一轉:“難道說,你既是神,亦是魔,亦是凡,亦是鬼?”

閉目的幽灼睜了眼,保持默然。從神情上看,提起了興致。

“那就對了。”依步森一麵吃驚一麵分析,“多重命體,無所不容,無製無克,可運納萬力。對你來說,世間萬物甚至包括一塵一露、一聲一息,皆可為己所用,皆是……力。現成之力,不必由自生,無畏力竭。如此,你豈不是——‘力’大無窮?!”(作者:多重命體,重讀chong二聲,有數量、等級的意思,就如“九重天”。)

“魔王,在羨慕我嗎?”幽灼開口了。

“豈敢。”他看幽灼的眼神有些變了,“鑄成多重命體,吾能想到的方法有兩種。其一,多體合並,但融聚異體產生的斥力足能毀天滅地——魔族古時曾有過一種造重體的秘術,即將來自不同族類的元神打入同一人體內煉製傀儡,然僅是嘗試過一次,用術者差點慘遭滅族。隻同界不同族便如此,何況跨界?

“唯有其二,通過毀滅再生,一次次轉變成不同的命體……毀滅再生的滋味吾也算體驗過的,毋敢斷言,這能否稱作幸運。”

不知是不是因為得到了一絲難能深入的理解與體諒,幽灼心生攀談之意。

“幸運?”她平淡地說,“由此成為與天地相融共生的不死之軀,或許幸運吧。”

“不、死、之、軀?”依步森一陣驚訝,雖然永生對於難為生命短暫而焦慮的強魔來說誘惑不大,“聞所未聞。”

“你今日便聽聞了……”幽灼想了想,“我好像沒跟誰說過呢。”

大概因為隻有他想到過。

“哦?本王這算知道了女尊的秘密?”

“那我秘密可多了,好些事都沒講過。”

“不如講給我聽,好讓本王見識見識。”

“想見識?”

“自然。”

“你問問看。”

依步森思考了下,“身為不死軀,是什麼感受呢?”

“感受?”

“便是你如何看待?”

幽灼並未思量多久,“詛咒。無解的,詛咒。”

——來自世間的,來自天地的詛咒,詛咒她……求死不能。

“……為什麼這麼說?”

“你剛說我是多重命體,可我已算不上實體,連鬼都不如。”

“什麼意思?”

幽灼想了下,看了看自己手肘下靠的座椅扶手,將扶額的手放下,“你以為,我坐在這張椅子上?”

“……不是嗎?”

接下來幽灼給他演示,將手對著座椅扶手左右揮了幾下。依步森看到,她的手是直接從實物穿透而過的,就像他碰不到的追憶時的虛影。

“實際上,”幽灼又將手靠回扶手上了,沒有穿過,令人難解究竟哪時是真哪時是假,“我未真正‘碰’到它。”

“那是不是,外人也碰不到你?”

“是任何人任何物,都碰不到,除非我給他們(它們)‘感覺’。”

依步森震驚得不敢相信——麵前的強者,什麼都不是……

“既非生命實體,豈不是……無感官?”

“是能力大些,想得就多麼?”她此前想過有人能立馬想到這個問題,如今見到的,也算一個。幽灼很坦然,“對,我知感全無。”

“那你是怎麼……”他不敢問了。

“我融於天地,可謂有,可謂無。辯識物,依靠的僅是一種……怎麼說呢,很抽象的感知。譬如有一朵很好看的花,我的感知可以‘告訴’我它長什麼樣,並且精確度更甚於人的六感,然而我卻不能——親眼‘看見’。”

依步森盯著那張絕豔的五官,難以想象它們都是“盲”的。

她明明在,看著他啊。

難怪在問到她身為不死軀是什麼感受時她遲疑,因為感受便是沒有感受。

“那麼,在你‘眼中’看來,”依步森有意端正身體,“我是什麼樣子?”

幽灼看了兩眼,道:“一團黑影。”

“……”

幽灼笑笑,“見識到了麼?”

當真見識了。

“吾還心存一個疑惑。”

“什麼?”

“既為命體轉變,最終不應該是維持在最後轉變的命體上麼?怎麼會……”

怎麼會什麼都不是。

幽灼沒想多久,“大概是因為變換得太過頻繁了,一會兒神,一會兒魔,一會兒又是神或者鬼,一會兒凡或者彆的什麼。最終再變不出花樣,就變成了如今這樣子。”

他聽到了什麼……

“……你到底,死過多少次了?”

“記不清了,沒數過。”

“……”

世上誰會不停地遭遇劫難而一次次地死亡又死亡呢?說的清的隻能是……自我了斷。

死不成,一次又一次地自儘求死都死不成,最後意識到沒有用,不得已選擇了麻木……

所以她怎麼知道自己是不死軀呢。

怪不得她說,是詛咒。

彆人羨慕不來的於她而言,是煉獄。

真正求死不能的絕望,依步森難以觸及,但隻是知道一下它的存在便已大為震撼。

“世間難道已沒有一樣值得女尊留戀的東西了嗎?”

“有什麼,”沉沉地吸一口氣,再呼出來,良久才續,“我留戀儘頭,世間卻沒我的份。”

此刻瞧該女子,怎麼瞧怎麼悲涼,怎麼看怎麼孤單。

孤單……

依步森突然想到什麼,心中掂量過後問道:“女尊屢就他人情……自身可曾,亦或者依舊,深陷其中?”

猝不及防的轉折。

女子眼中點燃的一絲警惕證實了他猜想。

“你想說什麼?”

“女尊過活至今,心中就沒有牽掛的人和放不下的情?吾可聽說神界之主神皇幕淩天對你……”

“再說下去,你便出不去了。”

用最平靜的語氣說著最狠的話。

依步森一怔,不說了,隨後輕笑一聲,說了句:“果然。”

“你真不會聊天。”

“是女尊不想聊罷了。”

依步森意識到自己著實話多了,怕賴久了遭人煩,想了想於是後退一步,扶手作揖。

“今日我等收獲頗豐,此行定銘記在心。打擾了,女尊。”

“等等。”幽灼叫住他,“有件事還沒告訴你。”

“嗯?”

“在你之前,她來過。”

“她?黛墨?”一驚,“她怎會……”

“來找你的,找一個她自認已不存在的人。”

“發生了什麼?”

“她進了虛空,一見到我就拿劍指著我說‘還他命來’。”

“……你把她怎樣了?”擔心道。

當時幽灼難得在城外閒逛,要不是她開口維護,怨氣衝天的來者非被欺負不可。

黛墨哭著怨幽灼。

幽灼說,分明是他欲殺我在先,敵不過反而怪我了?你身上充滿殺伐之氣,你的仁慈又比我多多少,來跟我較真仇恨?

她說,你殺了他是事實,你我是仇人。

“她恨我,而即便如此她考慮過後還是求我幫她——雖然求人不似求人。我告訴她,人已經沒了,縱使我有開天辟地的本事也辦不到。她便走了。”

“……都怨我。”依步森說。

可不是怨你麼。

“幽灼,今日一遭,我們可算友?”

稱謂變了,此言似乎草率,又似乎順理成章。

幽灼不明其意地露出疑惑的目光。

對方不待她回答,繼而道:“吾希望,你和她也能是友。吾會再來的。”

“慢著。”

依步森笑著打趣:“女尊一再挽留,難不成舍不得本王走?”

要不是因為不放心,幽灼現在就說滾蛋。

“秘密,還是不說出去為好。”

依步森心知肚明她指的什麼。

“可惜了,原本打算同神皇見上一麵,搭一搭……不,修一修橋,也算報答女尊的恩情。”

“你掂量清楚是不是報答。”

“好吧,吾保密……對了,還有鬱景鬱司儀,”依步森真的很會打擊幽灼,定是對舊仇的報複!“唉,吾都不知道該如何答謝他了。”

幽灼直觀地表達出了不友好:“不知道就趕緊滾。”

“讓吾說完嘛,還有蓬萊,吾是不是沒可能再見著?”

“你可以試試。”

“看來是不行。”去極海不是鬨著玩的,“雖不知緣由,但蓬萊救命之恩吾記下了。若女尊有機會,煩請代吾謝過,感激不儘。”

“你真的是大魔王依步森嗎?”

“吾亦是浩顏。”

*

藍天紅日下,前路漫漫,駿馬,伊人。

女子理理馬鞍,正欲上馬,後麵有人喊她的名字。她轉過去,是認識的人。

“是你。”

男子問感動麼,我追你追到這來了。

女子目中暗淡無光,心中隻剩無儘淒涼。

“你去哪呢?”

“流浪。”她答,“他說得對,像我們這種一生停留在戰火之下的人,眼界太狹隘,隻容戰火。我想去外界,哪都去看一看,若有朝一日……相聚,好給他講講大千世界。”

“他應該看過了,隻是帶不上你。”

“那我更要去了,他看過的,我也要看。”

“一個人,會不會孤單了些?”

“我好像,從來都是一個人。”

“……之前可能是,以後一定不是了。”

女子卻未理會。她攀住馬鞍正欲上馬,不料被一隻大手輕輕抓住了,耳邊是另一個聲音。

“小丫頭,莫再跑了,本王怕追不上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