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炎炎的清晨,涼氣隻得到短暫的停留,小鎮逐漸熱鬨起來,人聲、車輛聲伴著陽光闖進房間。
董言路睜著惺忪的眼坐起身,有一瞬間竟不知道自己在哪裡。
掃視一圈房間後,終於反應過來——
他來南方小鎮見到了林意巧,昨晚……
“嘶。”他舔了舔腫脹的嘴唇,昨晚還被咬了兩口!
而罪魁禍首……
人呢?!怎麼不在房間?
董言路穿上鞋跑出門,又猛地頓住。
這棟房子隻有兩層,一樓朝南是三米寬的雙開紅漆鐵門,二樓朝西的一道精裝扶手門背後,正是他昨晚睡的房間,而林意巧此時就坐在通往這個房間的樓梯上。
水泥修的樓梯並不平整,地麵上有許多不知從哪兒來的小石子,有幾節階梯的縫隙裡還長滿了小草,她卻毫不在意這些,穿著拖鞋靠在欄杆上抽煙。
“起來吧,彆坐地上了,地上涼。”董言路下意識地說。
林意巧扯了扯嘴角,無聲哼笑,他這個人……不止是爹係,還像一個當媽的,嘮嘮叨叨、囉裡囉唆。
她站起身,背靠欄杆問他:“什麼時候走啊?”
陽光刺眼,她微眯著眼睛,臉色蒼白,宛若被照得透明的宣紙。
“我打算多玩幾天。”他謹慎地回答,又小心提議:“我去買早點吧,你臉色不太好。”
林意巧掐滅煙,與他擦身而過,進了屋,“等我一會兒,一起去。”
“砰”一聲,門被關上。
一分鐘後,她打開門,“走吧。”
董言路跟著下樓梯,注意到她隻披了一件黑色外套,連拖鞋都沒換,一路發出“噠噠噠”的聲音。
“你昨晚什麼時候睡的?”
他昨晚又累又餓,實在撐不住就倒在沙發上睡著了,而林意巧咬完人之後跟個沒事人一樣,什麼話也沒說,躺回床上繼續看她的老電影去了。
林意巧拉上外套的帽子,雙手插兜,“你打呼嚕太吵了。”
“啊?”董言路有些懊惱,“對不起……你其實可以叫醒我的。”
“算了,反正也睡不著。”她沒抬頭,麵孔隱蔽在大大的兜帽裡,語氣淡淡的,渾身散發著隨性任意的氣息,仿若什麼事情都無所謂一樣。
這樣的她很陌生。
“老板,兩碗豆漿,四根油條。”
“要得,坐到起等哈哦。”
……
“我都沒聽你說過方言。”董言路坐在林意巧的對麵,終於看清了她的臉。
唇色有些白,眼神倦倦的,看著他時眼裡又好像什麼也沒有,提不起精神的樣子。
“我對著你說方言乾什麼,你又聽不懂。”
“其實能聽懂一點,跟我們那說的有點像。”
林意巧明顯沒有與他聊閒天的興致,看到老板端著碗向自己這桌走來,便伸手去拿筷子。
“來,豆漿跟油條哈。”
“好的,謝謝。”董言路沒再多話,專心地填飽肚子,他確實是餓極了,昨天除了飛機餐和車上的零食,其他什麼也沒吃。
林意巧沒吃幾口就停下了筷子,靠在椅背上,看著店外麵來來往往的人發呆。
今天應該是趕集的日子,很多人早早地就坐車到了鎮上,賣東西的、賣東西的……其中學生模樣的年輕人最多,他們還沒開學,難得離開家來一次鎮上,顯得很興奮。
思維發散著,她又忍不住想到第一次來鎮上的時候。
那時候爸媽還沒離婚,她被鄰居家的狼狗咬到了小腿,爸爸帶她來鎮上打狂犬疫苗,順便看看中學的姐姐。
那也是這樣一個豔陽天,她還處於對家鄉一切都新奇的狀態,坐車也好玩,走路也好玩,姐姐的學校更好玩。
下課鈴聲一響,整個學校仿佛滴入油鍋的水滴,一瞬間沸騰起來。走廊陽台上趴滿了學生,學校門口的小賣鋪門口也圍滿了人。姐姐朝外向他們走來時,更是吸引了一路人的視線。
她當時還不知道,教育落後的家鄉,學校裡的氛圍和風氣能夠把一個好學生“廢掉”,她隻是滿懷期待地想:等我上了初中,我也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吸引所有人的視線。
“呼~呼~”
林意巧收回思緒,看到對麵這人狼吞虎咽的樣子,忍不住皺眉:“夠吃嗎?”
“夠了,吃太飽胃不舒服。”董言路放下筷子滿足地歎了口氣。
她微不可見地點了點頭,起身付錢。
溫度開始上升,吹來的風也漸漸不再涼快。
林意巧仍然戴著帽子,“你走吧。”
“我想多待幾天,不會妨礙你的。”沒想到會再一次被趕,董言路急忙解釋。
“我要出遠門。”
出遠門?一個人嗎?那不行。“我也去!”
林意巧停住腳步,轉身看他:“我已經沒事了,你不用擔心。”
沒事的意思是不會再想不開了?董言路露出笑容:“那也不行,你一個小姑娘出門在外的多不方便,我陪你去。”
林意巧沒有多餘的表情,她其實也沒想真的能甩開他,“你不用上班?”
“我已經辭職了!”董言路見她已經鬆口,想也沒想地說。
她終於露出點笑意,玩味地說:“是嗎?不是請假嗎?什麼時候辭的職?”
語調上揚,咬字清晰,董言路卻一點都沒有被看穿的心虛感,眼也不眨地說:“早就辭了,太累乾不下去。”
“……”林意巧被氣笑了。
“And I made up my mind as a young kid that when i had children ……”
吵鬨的大巴車上,林意巧戴上了藍牙耳機,捧著平板,正在看電影。
“你怎麼又在看這個?”董言路湊過來隨意說了一句,他沒指望得到答案,隻是想和她搭話,“累不累?我給你拿著平板吧?”
林意巧瞥他一眼,收好平板,閉上眼開始假寐。
他沒在意,伸手越過她身前,將窗簾拉上,反正能陪著她就行。
大巴在高速上疾馳,悶熱的車上陷入了短暫的安靜。
林意巧打開車窗吹了會風,她有點暈車。還記得小時候第一次坐大巴回家,她吐得昏天暗地的。後來上學坐麵包車,人擠人,山路陡峭蜿蜒,她能一路忍三個小時,到了地方才吐。
人的耐性是能鍛煉出來的,中學時期的那五六年,被擠得貼在車窗上她也能忍住不吐,沒車去鎮上,就走四個多小時的山路走去學校。
環境逼人成長,起初走路會累哭的小姑娘,到最後已經能麵不改色、一口氣不歇地翻過一座又一座山了,就連坐大巴也不會再吐。
回到家鄉後,林意巧越來越容易想起這些年少的事情。她終於意識到,考上外省的大學並沒有讓她逃離過往,她人生的底色仍然是這一片又一片、沒有儘頭的山。
大學四年是一場夢,她在夢裡接觸到了和山裡、小城不一樣的世界。高樓聳立的街,新鮮潮流的事物……
她以為一張本科文憑能讓自己擁有這些,但十年苦讀,幾千萬分之一的她,也不過是這時代洪流中的一粒塵埃而已。
壯誌淩雲的夢一瞬間破碎,林意巧狼狽地回了小鎮。
支教不在她的夢裡,但這是她在自己身上能找到的僅有的價值,於是她安心地留在了鄉裡小學。
爸爸不懂這些,他用自己舊時代的眼光看待,以為是學校分配的工作,很是驕傲,覺得體麵極了。
她找到了自己的第二個價值——陪在他身邊,這也許是很美好的結局,但是人都有生老病死,爸爸在並不老的年紀突發疾病。
原來親人的離開都是無聲無息的。
“喝水嗎?”董言路擰開瓶蓋遞給她。
林意巧下意識接過,卻沒喝,眼神迷茫。
“怎麼了?”他擔憂地問。
她終於回過神“沒什麼。”
人的一生是無數次告彆,往後的很多日子,你隻能靠著回憶想念離去的人。
思念無聲,那些難過、痛恨和內疚的情緒,除了她,竟然沒有人再記得了。
“致言路:
父親並不明白我,他教會我沉默,卻沒教會我怎樣豁達地生活。什麼也沒有變,我仍然在這裡,去鎮上需要打聽順風車,以前待過的學校裡,學生仍是獨自走路上學。時光走過的痕跡於我來說很陌生,學生越來越少,兩所小學就要並在一起了。那條坑窪的漫漫求學路也已經換成了水泥路,原來在這個地方,就算仍然落後卻還是有進步的。回頭再看那條努力走過的路,我不再憤憤不平了,青山撫慰了我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