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正是酷暑時分。
項目上的工人們打著赤膊在陰涼底下吃盒飯，毒辣的太陽逼走最後一絲涼風，熱得受不了的工人三三兩兩地往馬路對麵的小賣部走去。
用石棉瓦臨時搭建的辦公室裡，董言路正在做報告，辦公桌上的電風扇“呼呼”地吹著，讓人犯困。
突然，一陣鈴聲響起。
他分神看了一眼來電號碼——不認識，隨及滿不在乎地點了“拒接”。
然而沒過幾秒，屬地相同的號碼便又打過來，這一回他終於接聽了電話，眼睛仍然盯著電腦屏幕，手機放在右手邊開著免提。
“喂？”電話裡響起一道清越的女聲。
董言路移動著鼠標沒有出聲，靜靜等待她的下文。
“你好，請問是董言路嗎？”對方指名道姓，他終於將眼神從電腦上挪開，神情有些不耐煩。
“什麼事？”這人磨磨蹭蹭的，業務不熟練也就算了，買人的電話連名帶姓的，一點也不掩飾。
“你好，我是林意巧的朋友……”
董言路的手指停頓在紅色鍵的正上方，有一瞬間覺得是自己聽錯了——‘林意巧’？
“她生病住院了，想見你一麵，你方便來看一下嗎？”
“……”他抓著手機站了起來，一時之間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心一定是亂了的，董言路無意識地在悶熱狹窄的辦公室裡踱起步來，他想自矜地說一句：“抱歉，不方便。”但全部的心神卻都在‘她生病住院了’這一件事上。
兩年前她提分手時態度堅決，現在怎麼會想見他呢？什麼情況下會想再見他一麵？醫院……最後一麵！？
他突然站定，語氣急促地問道：“她生了什麼病？嚴重嗎？”
對麵有幾秒的猶豫：“……她沒事。”
董言路不想管對方有沒有欺騙他，她一定沒事的，他隻相信這一點。
“給我地址，我儘快趕過去。”
“好，我一會發給你。”對方好似終於鬆了一口氣，匆忙掛了電話。
他的心卻怎麼也靜不下來了，汗津津的臉上沒有表情，慢慢地陷入了回憶裡。
那也是個夏天，她臨近畢業，經常心煩氣躁，脾氣大了很多。有時隻要他說話慢了一點或者有一點不合她心意的事情發生，總是會換來一記白眼或者怒吼責罵。而他不太會哄人，經常被懟到一句話也說不出。
她有時總是哭，哭著罵他、打他。但分手的時候卻沒有哭，她皺著眉，神情冷漠：“我很煩你，彆再糾纏我了，給自己留點尊嚴行不行！？”
“董工！”
董言路回過神來，看了眼同事：“怎麼了？”
“發什麼呆呢？報告好了發給我啊。”
“好，馬上。”
他從前是對夏天的炎熱無所謂的，乾著工地的活，就算坐辦公室也免不了檢查項目，曬黑是正常的。然而一年又一年，午後的蟬鳴再也助不了眠。
盤山道路上，大巴車穩穩地行駛著。
陽光毫無顧忌地從窗外灑進來，董言路從眼前連綿的青山望向遠處，群山儘頭好像是天，不同於城市裡灰蒙蒙的天空，這裡的天空湛藍得像一幅畫。
他從沒見過山連著天的景色，兩個小時的飛機，五個小時的大巴，這一路好像從人世間到了桃花源，高樓大廈不見，全是群山環繞。
而那個嬌俏可愛、靈動活潑的林意巧就是來自這裡，如歌詞所唱，他走過她來時的路，回想沒有她的日子……
路安縣並不大，圍繞著兩所中學的街區還算有點人氣。
董言路上了出租車屁股還沒坐熱就到了醫院，付車費時又驚訝了一下：五塊錢，也不知道起步價是怎麼算的。
醫院門口隻有一個女人明顯等人的樣子，董言路看過去的時候正好對上她的眼神，為了避免認錯的尷尬，他撥打了昨天的號碼，隨後那女人便拿起了手機。
董言路掛斷電話走過去，宋美玉放下手機對他笑了笑：“Hello!”
“你好，我是董言路。”
“我就知道是你，這地方沒有帥得這麼突出的男人！”宋美玉大大咧咧地笑著說：“我是宋美玉，林意巧的朋友。”
他有些意外，對方的性格倒是和昨天電話裡不太一樣。
“哦，對了！你先進去吧，在住院部二樓左邊第三個房間，我去給她買點粥。”宋美玉挑了挑眉。
董言路了然，點了點頭：“謝謝。”
“去吧去吧。”她沒再多話，轉身離去。
住院部有些安靜，空氣中散發著淡淡的酒精消毒水味。
董言路在房間外躊躇幾秒才邁步進去，裡麵躺著好幾個人，用簾子拉著隔開空間。
前兩個人都在吃飯，他慢慢地走到了最裡麵。床上那人臉朝窗那邊蜷縮著，被子凸起一個小小的鼓包，董言路靜靜地走到窗邊，終於看到了林意巧的臉。
頭發短了，皮膚更白了，眼下的黑眼圈更加清晰，顯得有些憔悴。他緊盯著她的睡顏，熟悉而又陌生的感覺湧上心頭，臉還是那張臉，但在他印象中，林意巧不管是生氣還是開心，都充滿了旺盛的生命力，就算是哭也是有力氣的哭，這樣脆弱無力的樣子從來沒有過。
他出神想著，沒有注意到林意巧慢慢睜開的眼睛，直到一道聲音響起：“你擋到光了。”
隔壁幾人吃飯說話的聲音並不大，董言路很快回過神，下意識讓了讓。
陽光如願照在她臉上，林意巧又閉上眼睛。
董言路反應過來：“你沒睡著？”
沒有回答。
他有些無措，將手裡的果籃和花放到床頭櫃上，隨後坐到了椅子上沒話找話道：“我聽說你住院了，就想來看……”
話還沒說完他就頓住了，因為他想起來宋美玉說的是她想見他一麵！
“你有什麼話要跟我說嗎？”
林意巧終於睜開了眼睛：“沒有，安靜一點。”她應該是有些不耐煩的，但說話的神態和語氣卻很平靜。
董言路抿緊了嘴，疑惑地問：“那你找我來乾什麼？”
難道是當年的羞辱還不夠，突然生病就想捉弄他，讓他也不快活？！
他有些生氣，更多的是氣自己這麼不爭氣，她說想見他，他就巴巴地趕過來。
“我沒有找你。”林意巧終於有了點情緒，坐起來皺著眉看他。
“那你朋友說……”說到這裡他意識到什麼，頓了一下冷笑說：“可以啊，你的朋友儘得你的真傳，把人耍的團團轉！”他冷著臉斜眼看過去，看她怎麼解釋！
林意巧的眼神沒有變化，平靜地說：“對不起，我代她向你道歉。”
“哈！”董言路氣笑了，“你一句道歉就完了？我請了幾天的假，不遠千裡地折騰到這裡，你一句對不起就打發我回去了？”
“對不起。”
“你隻會說對不起？”
“那你要怎麼辦？”林意巧抬眼看他，淡淡地說。
她一副好脾氣的樣子，董言路熄了火，瞧了她幾眼後說出了自己的盤算：“要不我們複合？”話一出口，心跳便急促起來，他不錯眼地緊盯著她的反應。
兩年前分手，他是挽留過的，哭過、求過，沒有用。她說跟他在一起很痛苦，想要自由，所以他放了手。
但現在不一樣了，她支教的服務期結束，總是要去外麵找工作的。兩人都在工作，他不會再那樣黏著她了，他會給她足夠的空間和自由，隻要陪著她就好。
董言路緊張而又期待，卻見她擰眉：“為什麼？”
提起來的心慢慢冷卻，他慢慢掛上笑容：“你不喜歡我？”
林意巧看瘋子一樣看他。
他再也維持不住笑臉：“是你先追的我。”
“對不起。”
“林意巧！”他忍不住低吼，隨後又很快平靜下來：“你得說清楚，我是哪裡做錯了惹你不高興？你告訴我好不好？”
他是個執拗的人，林意巧當初提分手的時候就知道了，但她有時候真的無比厭煩這種像利劍一樣的執著勁兒。它讓你裸露在陽光下，找不到躲藏的地方。
房間裡有一瞬間的安靜，等說話聲再次響起時，林意巧才輕聲說：“你沒有做錯，隻是我玩膩了，不想再玩了。”
董言路的心徹底沉了下去：“為什麼是我？”
“你長得好，脾氣好，而且在感情上有些單純。”
得了答案，他點點頭，說了個“行”便轉身離去。
然而出門的霎那卻忍不住紅了眼眶。
宋美玉提著粥走上台階，看到迎麵走來的董言路有些疑惑：“這麼快就說完了？”
董言路麵無表情地看了她一眼，沒有停留地往外走去。她終於察覺到不對勁，追上去：“怎麼回事？你們吵架了？”
他步子邁得很大，宋美玉追不上，無奈吼了一聲：“站住！”周圍路過的人都朝他們看過來，董言路停下了腳步，對追上來的人說：“你騙我過來到底是為了什麼？”
宋美玉愣住了，隨及不好意思地說：“抱歉，是我對不起你。”不等他生氣又道：“但這是有原因的，你聽我解釋好嗎？”
董言路冷冷地看著她。
“我們找個安靜的地方說吧。”
他作勢轉身。
宋美玉沒了辦法，咬牙道：“她是自殺的！”
迎著他不可置信的眼神，她眼裡含著淚輕聲說：“她是自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