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大雪紛紛揚揚下了三天後,四個官差匆匆送回兩個茅草蓋著的漢子。
春生擠在人群裡看見了漢子們臉色鐵青,身上幾乎無一塊好布料,手腳發紫發黑,瞅著就剩一口氣,人事不省。
女人和孩子的哭泣尖叫炸響了村子,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刺耳,聲音直衝天際。
不過幸好,始終沒有嗩呐和喇叭聲響起。
原家姐妹抱著春生睡過了三個晚上,才不再在深夜發抖哭泣。
經過大河泛濫的滅頂之災,她們承受痛苦的能力越來越強大。
欽差大老爺即將回京,臨走前他巡視了一圈賑災救濟的村子。
這天他又遇見了春生。
“如今可有飯吃?”
“有菜飯糊糊。”
“可冬種否?”
“種啦。”
“甚好。”
“不甚好,明年沒人割麥子收糧食,又要發黴啦,發黴就沒得吃,吃了要死人,終歸又要挨餓餓死!”
“何以至此?!”大老爺震驚又生氣。
“村裡的漢子服勞役,手腳凍壞,隻能在家躺著,不僅不乾活,還有吃糧食,養不活的。”
“男人養不活,女人養不活,孩子養不活,要死絕啦!”
“胡說八道!”大老爺很生氣,轉身質問縣太爺村裡服勞役的情況。
縣太爺結結巴巴說不出來,大老立馬命令春生帶他去漢子們家。
漢子們手腳已經發黑,隻能縮在被窩裡,祈求春天來臨一切都會好轉。
大老爺打眼一瞅,甩袖離開了村莊,離開前,他曾斥問縣太爺:“何解?”
縣太爺憋紅了臉,呼出的氣息都吹不動胡子來了,憋不出一句話。
春生拉著原家姐妹看了一路臉色風雲,出其不意插嘴:“保人。”
大老爺低頭撇了她一眼,“繼續。”
“人活著,才能種地,才能收糧食,才能交稅,才能服勞役,才能活著,才能娶媳婦,才能養娃娃,然後繼續種地。”
看,多麼完美的閉環,生生世世無窮儘也!
道理是這麼個道理,但被春生一說,就格外彆扭。
“人又不是畜牲,不是老黃牛,哪能這麼算?”縣太爺在春生麵前擺起了威風。
大老爺沒說話。
“人不是畜牲,為什麼非要等快要死了,才扔到家裡來等死。”
“隻有畜牲才會在要死的時候,會自己找個主人看不見的地方等死。”
“對,像我家以前的老狗,就,就是這樣的。”原家姐妹害怕的給自家春生找補。
“這…”縣太爺被噎住!
“青天大老爺,我們村的叔叔伯伯們,不是狗,對吧!”
“狗會看家護院,但狗吃屎就能活,人又不吃,人吃糧食,你也吃糧食,對吧!”
兩個大老爺悶聲不說話,深深三個呼吸後,直道一句“有辱斯文”大步甩袖而去。
一天後,村裡的漢子們回來了。他們說,青天大老爺體諒他們辛苦,休假二日再去。
還說,天冷了,他們再去服勞役可十人一組,每日領一捆柴烤火驅寒,也可自煮熱湯,不用就著冷水乾餅子下肚。
隻最後一句他們不解,大老爺說了一句:存人失地,人地皆存;存地失人,人地皆失。
要求縣太爺和村裡的老少熟讀並背誦。
之乎者也,村人不懂,但人回來了,他們就又高興了起來,女人和孩子們的說笑聲大了點,不再刺耳。
過年前,欽差大老爺走了,順道帶走了縣太爺,年後,縣裡就來了一個漂亮年輕的縣太爺。
縣太爺愛在村子裡轉悠,愛看大河,寫寫畫畫,後來在河邊築堤,一乾就是好些年。
當然,這是後話。
大老爺走時依舊經過村子,不過沒再停留。
春生也不見了。
不過,黃昏,渡大河北上時,春生和原家姐妹借著昏黃的夜色站在了船尾,待船夫一聲吆喝,春生一竹竿撐出十米遠,不過十息功夫,船已穩穩停靠在北岸邊。
大老爺下船後,納悶今日渡船時速飛快,正待要解惑,隻見大船已經在十米開外,在霧氣和夜色的掩映下十分模糊飄渺。
村子休養生息三年,從河水泛濫的無序傷痛中恢複,無一家買賣田地和人口。
春生依舊和原家姐妹一起生活,下地種糧,上樹摘果,下河摸魚,野外捉禽,原家糧足菜豐,平靜滿足,隻春生依舊是五歲的小娃娃,身高不變,模樣不變,可愛不變。
三年又三年,春生在原家蓋了兩間新小院後,帶回來兩個青俊小夥。
一年後,原家姐妹在雙十生日那天同時成親。
兩年後,原家新生了兩對雙胞胎,承“原”姓,兩家九口人,和和美美。
又四十年,原家第三代孕育小生命誕生,已至四世同堂,人口眾多,家族繁茂,茁壯威盛,再也不是當年失怙失恃的單薄姐妹倆。
又一年秋日正午,春生向原家姐妹告彆,飛奔回到老梨樹下,不待原家人追至,已不見蹤影,再不複現。
這一年的冬日,老梨樹在掉落所有樹葉後死去,原家人痛哭流涕,悲傷不已。
第二年春天,枯死的梨樹四周,長出許多幼苗,原家人一棵棵悉心移栽至庭院、田野、河邊,一年一年,葳蕤繁盛,蔭蔽一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