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讓我救他們,可以,但事情完成之後,你的靈魂必須歸我”
沈均庭記得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大概有多久,七百年了吧
從七百年前,他和傅玉簽訂契約之後,就一直兢兢業業地當好傅玉的狗,昔日天之驕子的一身傲骨渾然不存,他自問沒有半分怠慢。
以靈魂形式隨從在傅玉身邊,傅玉讓他往東他就往東,傅玉讓他端水他就端水,傅玉讓他去抓人他就抓人,跟在他身後,形影不離,是他最忠誠好用的一條狗,其他人看見頷首低眉的他,壓根不會聯想到昔日張揚肆意的天之驕子。
那個一劍驚天下的白衣少年。
他也確實不再是什麼天之驕子了
現在坊間該怎麼流傳他呢?
十惡不赦,眾叛親離,犯下血腥殺戮,所做之事令人發指的大惡人?
沈均庭垂眸思索著,他很少說話,或者說,傅玉不需要他說話,連他在幫他做事時多問幾句問題,都會被他不耐煩地打斷,灌入神識,粗暴強硬的塞給他。
神識侵入自己靈魂的滋味不好受,在其他人眼裡,都能稱得上是審訊酷刑了,更何況,是傅玉這種粗暴強大的惡鬼神識,仿佛有上千把刀同時在他靈魂上淩遲。
不過他早就習慣了。
沉默地等那陣疼勁過去之後,再沉默地離開。
他原本以為他以後都要這樣,直到他最後一絲靈魂之力彌散。
但傅玉死了。
那個強大到,可以以一己之力,拯救整個世界的人死了。
沒有人知道他的死法,甚至不知道他的屍體在哪裡。
他的魂燈沒有任何預兆地滅在那個夜晚,本命劍隨之粉碎。
他體內被傅玉灌入的功力漸漸消散。
他起初是不信的,以為是傅玉找到了什麼可以乾擾魂燈的法器,或者又在布一場什麼大局。
可在他上千次上萬次使用勾魂器,終於勾出了傅玉一絲虛弱的殘魂之後,他終於接受了這個事實。
傅玉死了。
契約的一方死亡,契約也就自然消失。
傅玉死了。
他終於不用再當他的一條狗,不用時刻跟在他後麵,不用日日承受被灌入神識的痛楚,不用日日擔驚受怕。
傅玉死了。
他自由了,可以去任何他想去的地方,去人間,去魔界,去……修真界。
沈均庭的表情,從茫然,到鎮定,到欣喜,到狂喜,最後定格在了猙獰。
他想笑出聲音,可發出來的隻有堵在喉嚨間,不上不下的“嗬嗬”聲
他突然感覺臉上劃過一絲水痕,用手輕輕拂去,眼睛下意識的顫抖了一下,又落下了一顆水珠。
他哭了?他為什麼哭?他不應該高興嗎?
傅玉死了,他自由了啊,他可以去……
他能去哪兒呢?他沒有□□,沒有名字,不會說話,沒有功力,天下儘是他的罵名。
他能去哪呢。
沈均庭脫力地躺在冰冷的玉磚上。
傅玉死後,他的手下走的走,散的散,少有幾個留下來,爭奪他藏在殿內的寶物。
隻有沈均庭一個人愣愣地站在殿口,一站便是半個月,站到尋找寶物的人都走了,他還在那裡站著。
其他人不是沒見過他,因為他除了去做傅玉的任務,其他時候都跟在傅玉身後。
但他們不會去管他。
不會去管傅玉身後一條沉默寡言的狗。
他以前活在這世上的唯一理由,就是遵守與傅玉的約定。
那他現在呢?他現在去乾什麼?
七百年的時間,讓他已經失去了自主意識。
他以前隻知道聽傅玉的話,傅玉吩咐他做什麼,他就去做。
他原以為自己的一生,都不會有他自己想做,能做的事情了。
靈魂不需要進食,不需要睡眠。
他以前每天晚上都站在傅玉的門口,為他守著,正如今日。
他又站了一個月。連他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的,帶著一絲期盼。
在等誰呢?
他不敢去想,覺得自己快要瘋掉。
一年
兩年
三年
他始終站在殿口。有外敵來探情況的時候,他就迅速的躲在暗格之中。
往日富麗堂皇的宮殿已經被破壞成一片廢墟。
他還在門口站著。
一身白衣孤傲又執著,靈魂契約的牽製力消失,恍惚間又見到了以前驚才絕豔的聖尊風采。
站到他仿佛覺得自己要融入周圍。
站到這片地方已經被人遺忘。
他才恍恍惚惚的,仿佛找到了自己的一片意識。
原來他叫沈均庭啊。
原來他曾經也是劍聖啊。
原來他曾經也是萬人之上,讓人不敢仰視的聖尊啊。
原來他也活過啊。
原來他曾經也是有幾個知心朋友的。
原來他以前特彆愛說話。
原來他以前最怕痛了。
原來他,
他不是一直是傅玉的一條狗。
他是沈均庭。
沈均庭邁出了他這麼多年的第一步,靈魂不會感到酸痛,他卻莫名覺得邁出去的那條腿,酸的仿佛要在下一秒溶解掉。
白色的衣擺隨著他的動作微微揚起,金色花紋浮光閃爍。
他先是僵硬的,試探地邁出了幾次腿,然後再如幼子初學那般蹣跚,跌跌撞撞的走著。
他越走越快,越走越快,身體越來越輕盈,在殿門口的方寸之地,來來回回地,來來回回地走,呼吸越來越急促,步子越來越流暢。
衣衫翩躚,若流風回雪,當年的風采複得,青絲低垂,氣質孤冷出塵。
月色如霜,往日習慣性低著的頭,此刻微微揚起,長袍層層掩蓋之下,漏出一片雪白的脖頸,卻讓人生不起半分綺念。
仿佛本不屬於此方天地,讓人看一眼,都覺得玷汙了這雲端的天山初雪。隻有站在山腳下,遙遠地望一眼,俯身跪拜,小心呼吸著冷烈刺骨的雪山寒風。
那雙眼睛,仍是化不開的,濃墨一般的沉。
原來他叫沈均庭,以前修真界無人不識,一劍平洛川的聖尊。
他慢慢摸上腰間,動作頓住片刻,緩緩地取出配劍。
劍身通白如雪,有一個半手臂那麼長,很漂亮,微微閃著寒光,極薄,卻很漂亮,似它的主人般鋒芒在內。
沈均庭沉默地看了它一會,突然手腕使力,長袖翩飛,許久沒被用過的劍,興奮地發出一聲劍鳴,寒氣蘊繞在他身側,一劍橫掃,劍氣如虹,所到之處,堅硬的瓦石應聲而裂,本就殘缺的宮殿,此時徹底成為廢墟。
沈均庭眼中終於露出了一點躍動的神色,亦是興奮,亦是喜悅。
他看著眼前的這一切,看了好久。
哪怕隻有傅玉留下來的一點功力,他也可以一劍將如此龐大的宮殿掃平。
他還有東西呢。有名字,有劍。
這就夠了。
離宮殿遠了,玉冠與劍身反射出了月光,他一頭張揚黑發,步子肆意。
他是沈均庭,這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