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也不知道崔梅恩夫人為什麼能嫁給梅蘭斯公爵。
梅蘭斯公爵是聖殿騎士團的實際掌控者。他執掌聖殿騎士團十數年,始終親自率軍衝鋒在抵禦深淵入侵的最前線,人們以崇敬的口吻稱呼他為“帝國之盾”。
他同時也是當今帝國中最有權勢的領主之一,治下封地廣袤而繁華,財力雄厚,彆說國王了,據說就連教宗見到他也得笑臉相迎。
權勢熏天的梅蘭斯公爵鰥居多年,名下隻有一子。他早年間曾有過一段短暫的婚姻,那位不幸的夫人早早離世,公爵便不再娶妻。
二十年來,無數達官貴胄費勁心思想把自己的女兒或姐妹塞給公爵作繼室,好從公爵那龐大的權勢中分一杯羹,卻統統碰了一鼻子灰:公爵明確地表示,自己與亡妻感情深厚,不會再娶。
許多人感歎他的情深義重,更多的人則猜測,公爵所謂的“情深義重”不過是一個托辭,他不再娶的原因是不願讓任何外人染指他的財富和權力。
不論怎樣,二十多年過去了,梅蘭斯公爵從未與任何女性(或男性)產生過哪怕一丁點曖昧的流言,古板得好似一尊雕像。
——而這尊雕像卻在上個月迎娶了一位新娘。
新娘名叫崔梅恩,沒有姓氏,因為她並非出身豪門大族,隻是一個再平凡不過的鄉下女子。據說,梅蘭斯公爵對這位在路邊賣牛奶的農家女一見鐘情,當場跳下馬車跪在她麵前,以隨身佩帶的戒指為信物,請求她嫁給他為妻。
這個流言太過驚悚,尤其是放在古板的塞德裡克·梅蘭斯公爵身上更是如此。大多數人都更願意相信另一種說法:梅蘭斯公爵發了瘋病,恰巧路過的崔梅恩則撞了大運。趁他犯病的當口,她將他誘哄得暈頭轉向,從此登堂入室,成為了新一任公爵夫人。
後一個說法比前一個更不靠譜些,可人們寧願相信後一種——畢竟,崔梅恩夫人何德何能,能夠嫁給梅蘭斯公爵呢?
見過這位新夫人的人都說,她的確很美,是那種最容易獲得世俗認可的“平庸的美”:烏木般的黑色卷發,隨時都帶著笑容的紅唇,以及一雙勾魂攝魄的眼睛。
可是梅蘭斯公爵這麼多年見過的美人無數,而崔梅恩夫人的美或許在鄉下還能算個漂亮的擠奶農婦,放在酒會宴席上如雲的美人裡就泯然眾人了;更重要的是,她甚至是一名寡婦,還帶著一個足有十七歲的拖油瓶!
總之,這樣一個無錢無勢、還曾生育過的女人,即使有一張漂亮的臉蛋,能當上某位小貴族的情婦都該感謝神明了,而公爵夫人?聽起來像個不怎麼好笑的笑話。
可是做了二十多年鰥夫的公爵就是被她迷得神魂顛倒。
兩人相識不過一個多月後,梅蘭斯公爵便為她舉行了一場盛大的婚禮。婚禮之奢靡震驚了所有賓客,據傳這是崔梅恩夫人的意思,而梅蘭斯公爵殷切地滿足了她所有荒唐的願望。
人人都說崔梅恩夫人交了好運,可她的好運還不止如此呢:婚禮後一年,公爵便生了重病,到了最後甚至無法行走,隻能臥病在床。他在病床上掙紮了一個多月,還是離開了人世。
這下可好,公爵的領地與財產全都落在了新婚妻子的掌中。一個原本普普通通、隻不過有一張迷人臉蛋的農婦,就此成為了令人羨慕的大貴族,說起來真令人咋舌。
崔梅恩夫人在葬禮上沒有落一滴眼淚。
她頭戴黑紗,頸間掛著串光澤瑩潤的珍珠項鏈,一襲剪裁適宜的黑色長裙勾勒出彆樣的風情,黑紗下隻能看見一抹引人遐思的紅唇。
她念著早已寫好的悼詞,語氣裡沒有一絲悲傷或痛苦,惹得參加葬禮的賓客們竊竊私語。
在崔梅恩夫人的身旁還站著兩名少年,一名金發碧眼,五官俊秀而端正,腰間佩戴著聖殿見習騎士的製式佩劍;另一名黑發黑眼,膚色蒼白,看上去格外的惹人憐愛。
顯然,從外貌上就能判斷出,黑發黑眼的那位是崔梅恩夫人帶進公爵府的拖油瓶——他與崔梅恩夫人有著如出一轍的黑發黑眼——而另一名則是梅蘭斯公爵的獨子,他名叫亞瑟。
亞瑟是公爵生前唯一承認的繼承人。公爵去世後,他理應成為下一任梅蘭斯公爵。
亞瑟·梅蘭斯今年十七歲,從小就被公爵送往聖殿接受騎士訓練,每年隻回家一小段時間。公爵迎娶新妻子的這一年內,他倒是都呆在梅蘭斯封地裡,可一個從小接受正統騎士教育的孩子,又怎麼敵得過崔梅恩夫人這樣的心懷叵測之人呢?
大小貴族們在葬禮上竊竊私語,雖說小公爵才是正統的繼承人,但他年紀還小,而崔梅恩夫人把持權力已足有一年,是個“頗有手腕的毒婦”,誰也不知道他能不能順利成長起來、握住父親的遺產。
“公爵家有得鬨騰了。”
他們在崔梅恩夫人身後對彼此這樣說,輕佻的流言跳躍在嘴唇與眨動的眼睫間。
很快,梅蘭斯家就有流言傳出,說小公爵在家日子並不好過:崔梅恩夫人帶進門的孩子對他耀武揚威,態度囂張得不得了,而小公爵從來隻是默默忍耐,從不與他正麵發生衝突。
崔梅恩夫人對家裡發生的種種情況視若無睹,仆人們即便想幫幫小公爵,也隻能在私下裡進行。
在自家封地裡,強勢的領主甚至能驅趕教皇的傳令人、毆打國王的查稅官,虐待一個圖有名號的繼子又算得上什麼?
風言風語在沙龍和茶會上漫天飛舞,真到了崔梅恩夫人麵前,碎嘴的先生太太們還是隻能親切地扶住她的手臂,討好地稱讚她的妝容和服飾,絕口不提他們滿心同情的小公爵。
畢竟,小公爵——說來他叫什麼來著?麥克、約翰,還是理查德?上一任梅蘭斯公爵不擅長社交,不過人們好歹還能時常見到他,而新任的小公爵甚至極少在人前露麵,更彆說讓人記住他的名字了——小公爵不擅交際,年齡又小,現在又被隔離到了家族權力中心之外,神明才知道他以後能否從邪惡的繼母手中奪回遺產!
貴族們都是深諳此道的人精,明白與其投資前途灰暗的小公爵,討好現在的掌權人公爵夫人才是上上策。
這個恐怖的農婦、魔鬼的情人!人們一邊咒罵著她,一邊想儘辦法討她的歡心。她在成為公爵夫人前畢竟隻是個平民,又性喜奢華,想必是那種沒什麼見識、會把染色玻璃當成稀有寶石買回去的無知婦人。
商人們指望著掏空她鼓鼓囊囊的錢袋子;教士們盤算著拉攏她皈依修道院(順便再出錢翻新教堂、忽悠她獻上更多供奉);小貴族們相互勾結,想要吞掉公爵的土地和軍隊……他們都在她麵前丟盔棄甲、落荒而逃。
崔梅恩夫人喜歡華福珠寶、愛聽阿諛奉承——隻是,這些東西於她而言,更像是餐前的沙拉、飯後的甜點,不能動搖她心中主菜的地位。
主菜自然就是公爵的權力與財富。她從首都請來了教師,以驚人的速度學習,牢牢地攥住了塞德裡克·梅蘭斯的遺產。在某些方麵她做得更甚於他,大概由於她是個嚴謹細致的女人的緣故。
從公爵府的仆人到封地裡的居民,人人都能說上一大段崔梅恩夫人的軼事。這樣的女人太少見了,過去幾百年間,帝國中都沒有出現過幾個。
她精明強硬,卻也懂得適當地柔軟迂回,她放縱卻謹慎,務實也狡猾,將本地的商人、教士和小貴族們玩弄於鼓掌間,還叫人挑不出半點錯處來。
若崔梅恩夫人是位男性的主君,那她肯定聲名遠揚,成為好長一段時間裡人們津津樂道的話題中心,順便收獲一大波投奔的騎士,運氣好的話還能弄頂國王或皇帝的冠冕戴戴;女性主君(準確來說,崔梅恩夫人並非主君,她不過是一個弄權的寡婦罷了)則沒有這等好待遇——崔梅恩夫人常被人在背後唾棄。
若要對唾棄她的話語進行統計,出現頻率最高的詞彙大概就是“農婦”和“魔鬼”。前者貶低她上不得台麵的出身,後者發泄人們對她的恐懼。
不少小貴族和小騎士言之鑿鑿,稱崔梅恩夫人與魔鬼契約,才獲得了如今的智慧與美貌。他們斥責她勾引男人墮落,教會合該好好地懲治她才是!
——至於下次舞會上,同一批人圍著崔梅恩夫人大獻殷勤,那就是題外話了。
親近一些的人,對崔梅恩夫人的感情則要複雜許多。
譬如公爵府的仆人們。他們一方麵同情小公爵,排斥弄權的崔梅恩同她那個沒有半點貴族血統的兒子入主公爵府;另一方麵,崔梅恩夫人為人大方寬厚,能乾之人升遷,奸猾之人地位下降或是被趕出府外,公爵府上下風氣煥然一新。
小道消息盛傳崔梅恩每晚都舉行邪惡的儀式,而每日都在公爵府進出工作的仆人們當然清楚,崔梅恩夫人沒有信奉異教的邪神、沒有在地下室裡招待女巫、更沒有每天晚上換不同的騎士進臥室侍奉。
不過,崔梅恩夫人的確有自己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