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能。崔梅恩想。
亞瑟是一名優秀的騎士,塞德裡克說過他遠勝當年的自己,假以時日,他必定能夠青史留名;而魔鬼是魔鬼!他原本就是深淵造物,深淵之子——他們怎麼可能會被賽繆爾殺死?
況且,不久前他們才剛剛分彆,魔鬼趴在起居室的沙發上列菜單,亞瑟在市場上紅著臉添上自己想吃的菜肴。那些回憶鮮活得簡直可以從崔梅恩的大腦裡跳出來,他們怎麼會這麼容易……就死了呢?
崔梅恩嘗試著想調動身體裡的契約,卻發現契約的那頭沒有任何回應。
那根本該緊緊勒住她脖頸的隱形的繩索不知何時變得又輕又軟,她甚至無法確定契約是否還存在於此。
從與賽繆爾重逢的第一天起,崔梅恩對待他就一直是一副遊刃有餘的態度:他與她的死無關,她的複仇也與他無關。站在她的角度來看,他隻不過是二十多年前一個匆匆的過客。
她是從死亡的深淵重新爬回地上的可悲的靈魂,她為自己規劃的人生劇本裡沒有半分賽繆爾的位置。
自從多年前與他分彆以後,她就把賽繆爾的事遠遠地拋在了腦後。這麼久以來第一次,崔梅恩在麵對賽繆爾時感到了驚慌。
“……你瘋了,”她沒有發現自己的嘴唇在發抖,“你知道整座首都裡生活著多少人嗎?你為什麼要獻祭他們??獻祭這麼多的人,換回一個死人,你憑什麼能做這個決定??你以為你是誰??”
“為什麼?”賽繆爾的臉上浮現出一個古怪的笑容。他俯下身來,湊近崔梅恩的身體,伸出舌頭去舔她的傷口。
他長長的舌頭滑過她的臉頰,舌尖分叉,如同毒蛇吐信。
他說:“因為你很他們。我知道你恨他們,我在幫你複仇。”
“我不恨他們。”崔梅恩說,“我會自己解決恨的人。不需要你幫忙。”
“那好吧,我恨他們。”賽繆爾從善如流地改口。
他上前一步,強硬地將崔梅恩抱在胸口,緊緊地箍住她的腰,不論她怎麼撕咬、踢蹬、掙紮,都隻會被他輕鬆製服。
崔梅恩在一瞬間有些微的恍惚,心想她似乎曾經曆過類似的場景。
在許多年前的一個夜晚,在某個不知名的小巷中,她也曾如困獸一般與強壯的對手搏鬥。
隻是這一次,再也不會有金發碧眼的騎士踏著月光而來。
寂靜的街道中響起了一陣令人牙酸的聲音,像是做菜時撕扯掉蓋在肉上的筋膜。
賽繆爾將崔梅恩困在懷裡,不讓她看見自己背上覆蓋著鱗片的皮膚被活生生撕扯開,露出其下鮮紅的肌肉層。
一對醜陋的黑色翅膀從怪物的肉丨體中鑽出,費力地展開,更費力地揮舞了幾下,將賽繆爾和崔梅恩帶上了漆黑的天空。
兩人的身邊浮現出了更多光球,光球向四周散開,照亮了一大片區域。
兩人越飛越高,建築物因此變得越來越小,首都的全貌在崔梅恩的眼前緩緩展開。
令她心底發涼的是,整座首都都籠罩在一片黑暗之中,即使她拚命瞪大眼睛,也沒有找到一個活人的影子。
賽繆爾輕輕地吻她耳朵,呼吸拂在她的耳邊。他的聲音輕快而愉悅:“看,他們所有人都為了讓你複活而丟了性命。如果你不拒絕我,如果你願意跟我一起,事情本不必走到這個地步。他們都是為你而死的。崔梅恩——”
他呼喚著她的名字,如同在呢喃最溫柔的情話:“這是我獻給你的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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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是世間最永恒的規律之一。
這是最基本、最淺薄、最無需講解的規則。哪怕是最愚笨的學徒,也能明白其中的含義:魔法可以做到許許多多的事,但絕對不包括能夠修改生死。
活著就是活著,死了就是死了,人類世界裡沒有任何一種魔法,能夠讓死人重新回到世上。
可是我就是有想複活的人。我就是接受不了她的離去。
我想要她活著。想要她在我身邊,想要她對我笑,想要親吻她的嘴唇。想要向她認錯,想要她對我說原諒你了,想要緊緊地緊緊地緊緊地擁抱她,想要永生永世都不和她分開。
如果這一切都不能做到,我至少想要她活著。
三十歲的賽繆爾絕望地想。
他將一本大部頭的書籍狠狠地擲到地板上。那本一看便年代久遠的魔法書在地上打了好幾轉,停下來時已經掉了不少脆弱的書頁。
賽繆爾抱著腦袋,在牆角縮成一團。他白皙的麵孔上浮現出青黑的眼圈,從來都順滑的黑色長發被抓得亂糟糟的,蓋在憔悴得不可思議的麵龐上。
五年前他聽說最古老的神聖魔法曾經達成過複活死人的奇跡,於是他爬山涉水,遍訪了大陸上所有具有神聖魔法傳承的學院和家族,使用正當或者不正當的手段,花了四年的時間,終於拚湊出了那個魔法的全貌。
越是古老的魔法,越是對施法者具有嚴格的要求。於是賽繆爾又用了整整一年來調整咒語、準備施法材料,直到確保這個魔法從理論上而言萬無一失。
當他在自己的房間內畫完最後一道咒文,在滿月升到最高點後將受過三百三十年不間斷祝福的聖人之血傾到在法陣上時,賽繆爾的心臟因為狂喜而激烈地撞擊著胸腔,耳邊灌滿了幸福的嗡鳴。
我想要吻她。他想。
也許她還在生我的氣。他又想。那我也可以不吻她,我就就輕輕地、輕輕地擁抱她一下就好了。
如果她真的很生氣,那我就什麼都不做。
賽繆爾·卡伊跪倒在法陣前,手掌覆蓋在地板上。澎湃的銀白色魔力灌入地麵,順著咒文的紋路遊走,很快便填滿了整個法陣。
飽含魔力的氣旋沿著法陣最外層的圓轉動,風掀起了賽繆爾長長的黑發,露出一雙幾乎要落淚的深紫色的眼睛。
「我隻想再看你一眼。」
蘊含著純粹的神聖魔力的風越刮越烈,在賽繆爾毫無保護的皮膚上劃出了道道裂口。
而賽繆爾絲毫沒有注意到這一切,他的視線隻是死死地停留在法陣的中央。
隨著魔力的不斷增強,在小小的人造風暴中,隱約出現了一個模糊的人形輪廓,賽繆爾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轉瞬間,他的手臂就被蘊含魔力的風刃刮得鮮血淋漓。
然而,人影卻在被他觸摸到的同時消失得無影無蹤。
呼呼的風聲刹那間停止,擺在法陣之中的施法材料齊齊碎裂,原本聚集在法陣上的魔力也很快溶解在了空氣之中——這是法陣運轉失敗的典型表型。
賽繆爾捧著滿是鮮血與傷口的右手,目光無措地在法陣周圍遊移,好像指望著有什麼人會突然跳出來,笑著對他說:鏘鏘!有沒有被嚇到?
賽繆爾·卡伊又花了三年時間,終於明白,即便是傳說中能夠生死人肉白骨的神聖魔法,也無法帶回逝者。
人類的魔法遵循規律與法則,每一次魔力的灌輸與施法材料的使用都能衡量計量、測算數值——然而,又該如何計算某一個靈魂的價值?
“理論上萬無一失”的法陣好比一個準確的公式,隻是,無法代入精確的數字,自然也得不到理想的答案。這就是為什麼世界上沒有任何一種魔法能夠複活已死之人。
至少,在人類的世界裡,這是不容撼動的鐵律。
因著那位早已死去的公爵的緣故,賽繆爾在青年時期便對深淵魔法頗有研究。
長久以來,他始終刻意避免去接觸深淵魔法,因為他知道崔梅恩是怎麼死的:他看過塞德裡克提交的報告,一眼便認出了那個經由他改良完善的獻祭流程。
獻祭血親的生命與靈魂,打開深淵之門,強迫深淵造物建立契約。深淵熱愛負麵的情緒,因此祭品越是痛苦與絕望,效果便越好。
公爵試圖獻祭自己的女兒,卻被女仆反將了一軍——現在想來,當初那個儀式的失敗,多半是因為女仆(獻祭者)與公爵(祭品)並非血親的緣故——而崔梅恩那時懷有身孕,她的身體裡寄宿著梅蘭斯一族的血脈。
梅蘭斯家族瞄準的祭品是她的孩子,殺死她隻是為了取走祭品。
賽繆爾·卡伊和塞德裡克·梅蘭斯聯手害死了她。
賽繆爾從此不再涉足任何有關深淵魔法的研究——然而十多年後,在他嘗試過了所有可能的方法又通通失敗後,他的目光終是落回到了深淵魔法上。
在梅蘭斯家族的獻祭事故與北方邊境的格溫慘案後,聖殿對深淵教派進行了全方位的打擊。是以,賽繆爾耐心地花了好幾年時間,才慢慢地扶持起了幾近覆滅的深淵教派。
他大膽且狡猾地將據點設置在偏遠地區的教堂中,借用教堂構築結界遮蔽聖殿的目光,斬殺不服從的神職人員,推舉新人上位,最終建立起了一個龐大的地下帝國。
三十五歲那年,聖殿副騎士長、在世最偉大的神聖魔法師之一的賽繆爾·卡伊,召喚出了一個魔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