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無論如何也無法把亞瑟從身上甩下去後,魔鬼勉強與對方達成了短暫的和平協議:他不再嘗試把亞瑟甩下去,對方也不準再用劍戳他,他們合作尋找崔梅恩的蹤跡。
亞瑟往地上看去,隱約能看見城市的輪廓,看來魔鬼撕裂縫隙後到達了一座新的城市。
“你之前說的什麼斬斷你的契約是什麼回事?”巨龍飛得極快,風聲凜冽,亞瑟不願把魔力浪費在維持防風的結界上,於是爬到巨龍頭部,一邊藏在龍角後躲避狂風,一邊拽住一大把毛發穩住身形,大聲詢問道。
“你再拽我頭發我就把你扔下去!”魔鬼也咆哮道。
“你管這玩意兒叫頭發?”亞瑟看著手底下粗糙的毛發,疑惑道。
巨龍一甩長尾,幾道深淵魔力構築的驚雷自空中劈下;亞瑟長劍出鞘,神聖魔力水流般席卷而上。
兩人你來我往地過了幾招,話題才再度回到了正軌上。
“我與契約者之間有契約相連,隻要她的靈魂還沒有毀滅,即便肉丨體消亡,契約也依然會存在。但是現在契約在變淡……”
亞瑟緊張了起來。
“你的意思是她出事了?”他急切地問道。
黑色巨龍在空中轉了個彎,回答道:“不,她的靈魂沒有任何問題,有問題的是契約本身。有人試圖破壞我的契約。人類做不到這一點,隻有深淵造物能做到,而且我想你應該發現了——”
它飛得低一些,往地麵落去。
空中一片漆黑與寂靜,底下卻居然是一座雄偉的城市,看上去還頗為眼熟。
亞瑟立刻就辨認出來:這竟然是首都。
自從成為見習騎士後,亞瑟人生中的絕大部分時間都是在首都中度過,對這座城市可謂再熟悉不過,甚至遠遠超過了格溫莊園和梅蘭斯封地。
他熟悉首都的每一條街道、每一座建築。
然而他沒有第一時間認出來——其中最主要的原因自然是漆黑如墨的環境。
周圍黑得嚇人,沒有一絲光亮,亞瑟不得不向周圍釋放了幾個持續的照明術,才得以看清城市的輪廓。
第二則是因為,當巨龍撕開裂縫穿越空間時,亞瑟清楚地記得他殺死了不少探頭探腦的魔鬼。他本以為裂縫之後鏈接的會是深淵,誰會想到是在首都呢?
巨龍龐大的身軀毫不在意地穿過街道,撞毀了一座又一座的建築物。
奇怪的是,沒有人從建築物中跳出來辱罵,也沒有受到驚嚇而逃走的人;首都裡居住的人呢?他們被嚇走了嗎?然而城中依然存在著許多活物。距離地麵越近,越是能聽見他們發出的奇怪的聲響。
亞瑟本想抓一個人打聽打聽情況,他從巨龍背上跳下來,落到地麵上——然後再也沒邁出去一步。
地麵上鋪滿了密密麻麻的蠕動的生物——那是生物嗎?它們隻是一個個血肉模糊的肉團,隔著薄薄的表皮,清晰可見跳動的血管。
個彆生物的體表生出了畸形的肢體或器官,亞瑟從來見過這樣的生物——它們無時無刻不在相互吞噬,時而因咽下另一隻生物的血肉而歡呼,時而因自己被撕掉半個身體而慘嚎,聲音細小而尖利。
在它們的世界裡,仿佛隻有吃與被吃兩個關鍵詞。
偶爾的,會有兩隻或是三四隻生物重疊在一起蠕動,接著不久就四散分開。
每一隻參與蠕動的生物都會分裂出幾隻小的個體,它們大多會迅速轉過頭,將分裂出的小個體咬進肚中,隻有極少數機靈的小個體能逃出升天。
亞瑟看了好一陣子,才猛然意識到,它們是在交丨配和分娩。
年輕的聖殿騎士感到一陣難以抑製的生理性的嘔吐的衝動。他捂住自己的嘴,做了好幾次深呼吸,才將那股衝動壓了回去。
他把目光從地麵收了回來,落在周圍的建築上,才發現發生在地麵的詭異景象也在建築的內外重演:無數隻奇形怪狀的生物正在奮力互相吞噬著。
它們體型更大,智力似乎也有所提升,總之,比起地麵的混沌狀況而言,這些體型更大的生物在吞噬前往往會經曆一番慘烈的搏殺。
它們在街道、牆壁和窗戶的內外嘶吼,時不時會把地麵的生物踩得稀巴爛。
每當這時,那塊區域就會迅速聚集起更多的地麵生物,爭先恐後地舔著那片糊滿了血肉和不知名粘稠液體的地麵。
“不會是……”
亞瑟終於意識到了什麼,喃喃自語。轉眼間,銀白的魔力便已跳動在了他的眼眸中,他的右手也已搭在了刀鞘上。
身後傳來重物落地的聲音。亞瑟回頭看去,巨龍像隻跳躍能力堪憂的肥貓那樣重重地落在地上,把地麵踩出一個大坑。
它就地一滾,便已化作少年的形象,向這邊走來。
魔鬼的金色眼睛亮得驚人,一隻長長的尾巴自他身後延伸出來,無所事事地晃來晃去。
在他走過之處,那些隻知吞噬的生物都忙不迭的退避開去,仿佛被肥貓追打的耗子。魔鬼彎下腰去,拈起一隻來不及逃跑的“耗子”,眼中露出懷念的神色。
下一秒,他張大了嘴,露出鯊魚般尖銳的利齒,將吱吱亂叫的“耗子”丟進嘴裡,好似那不是一隻令人毛骨悚然的肉團,而是一塊甜美的點心。
牙齒合上的瞬間,粘稠的黑色液體從少年的嘴角湧出,他毫不在意地抬袖擦擦嘴,白皙的手臂上浮現出排列整齊的鱗片,黑色的魔力從身體中衝出,仿若熊熊燃燒的烈焰。
魔鬼對亞瑟說道:“歡迎來到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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賽繆爾牽著崔梅恩的手,行走在街道上。他看上去心情很好,甚至還哼起了一首輕快的小調。
崔梅恩抬頭向天上看去。天空一片漆黑,城市仿佛籠罩在一片絲絨的黑布下。
一團暖黃色的光球漂浮在二人身前,照亮了周圍的一小片區域。除此之外,再沒有彆的光源了。
“我們要去哪兒?”她忍不住問道。
“彆著急,等到了你就知道了。”賽繆爾說。他的臉頰紅撲撲的,眼睛亮閃閃的,濃密纖長的睫毛快活地眨個不停,就好像回到了他們熱戀的少年時代,“禮物要等自己拆開才會有驚喜,對不對?”
“好吧。”崔梅恩換了個問題,“我們這是在哪兒?”
“你沒認出來嗎?”賽繆爾回答,“這是首都。”
崔梅恩的心猛地顫動了一下。在聽到這句話的瞬間她產生了一瞬間的失重感,如同毫無防備地踩空,直直墜落。
她一下子抬起頭,向四周望去。
賽繆爾微微一笑,抬起手腕,輕輕向上一揮。原本浮在兩人身前的光球升上空中,越變越亮,照亮了一整條街道。
現在崔梅恩可以看清了,這裡的確是首都,甚至她不久前才在此處購買過食材——她正走在距離家最近的集市上。
集市上的建築、攤位和擺設都維持著原先的模樣,某個眼熟的水果攤上甚至還擺放著一袋敞開口的蘋果,紅彤彤水靈靈的。
崔梅恩走過去,拿起一顆蘋果握在手中。她感到自己的背後冒出了層層的冷汗,手指也在發抖。
於是在賽繆爾又晃著醜陋的大尾巴貼上來的時候,她終於控製不住地揪住他的衣領,用力地往下一扯,強迫他低下頭來,盯著他的眼睛問:“那些人都去哪兒了?你對他們做了什麼?!”
是的,眼前的一袋子蘋果十分新鮮,令人毫不懷疑老板拍著胸口承諾的“上午才從樹上摘下來的!”——但是那位精明乾練的老板卻不見了蹤影。
不僅僅是她,整條街上所有的攤販、買家,以及一旁房屋中本該有的住客,全都消失得無影無蹤。
“你猜猜看?”賽繆爾笑著回答。
地麵上殘留著一大灘一大灘粘稠的黑色液體,就連崔梅恩自己也踩進了一灘液體中,觸感讓她想起下雨天泥濘的牧場。
她舉目望去,不論是向前還是向後,整條街全都被黑色的黏液覆蓋得滿滿當當,就連透過街道兩旁房屋的窗戶,都隱約可見黑色的痕跡。
她想起再走出那棟小屋前,賽繆爾曾說“獻祭整個首都的人口”雲雲,她當時隻當他是瘋了。
首都是帝國的心臟,聖殿騎士的主力駐紮於此,魔法協會的總部也設於此處。賽繆爾再怎麼天資聰穎,也不過是學了幾十年的劍術和魔法,怎麼可能做到越過這些固若金湯的防線,“獻祭整個首都”?
可是當她親手觸摸到這袋新鮮水靈的蘋果,看著近在咫尺的賽繆爾的臉時,她又不敢確定了。
崔梅恩很熟悉賽繆爾那副怪物般的身體,那看上去就像魔鬼,或者說,劣化的魔鬼。
她不是沒有和魔鬼的原形發生過關係,她觸摸過也親吻過他的鱗片與尾巴,它們看上去比賽繆爾排列更加整齊也更有光澤,就像精美縫製的昂貴衣衫與胡亂拚接在一起的亞麻布襯衣。
賽繆爾是人類,至少在她活著的時候他一定是人類,那在她死去的這些年中,他的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
是因為他與魔鬼簽訂了契約嗎?崔梅恩自己就是魔鬼契約者,但她的身上並沒有發生類似的變化,那麼賽繆爾的變化並非是因為契約。
也許他是研究了深淵魔法,也許他在自己身上做了奇怪的實驗……不管怎樣,一定是與深淵魔法有關。
深淵魔法獨屬於深淵與深淵造物,遊走於人類創造的魔法體係之外。相比與數學般精確的人類的魔法,深淵魔法更加隨心所欲、莫名其妙,很難從中總結出係統的規則和理論。
關於深淵魔法,一個最常出現在人們口中的故事就是,曾有一名魔法師墮落為魔鬼契約者,借助魔鬼的力量焚毀了一整個王國。
崔梅恩後來在一部與魔法史有關的書籍中讀到,那並非是人們編纂的傳說,而是曾發生過的曆史。
隻不過與傳說中稍微有些出入的是,沒有證據證明那名魔法師曾與魔鬼締結過契約。
他的確使用了深淵魔法,但不一定就是一名魔鬼契約者——絕大多數的反對者則認為,普通人不可能掌握如此恐怖的深淵魔法,簡直聞所未聞,他一定是與魔鬼簽訂了契約才能做到。
不管怎樣,所有文獻都證明,一名曾經平平無奇的魔法師使用了深淵魔法,在一夜之間焚毀了一整個王國。
賽繆爾可能掌握這種魔法嗎?
崔梅恩背上的衣物已經被冷汗浸透了。她一手拽著賽繆爾的衣領,一手拚命掐自己的手心,強迫自己鎮定下來:“亞瑟去哪兒了?還有我身邊那個黑頭發的男孩,他們都怎麼樣了?”
賽繆爾一直掛在臉上的笑容慢慢地淡了下來。
他握住崔梅恩拽住自己衣領的手腕,用力掰開,另一隻手握住她的肩膀,將她壓倒在了那個堆滿蘋果的小攤上。圓潤鮮紅的蘋果滾落一地。
賽繆爾的力氣很大,怪物般的利爪刺破崔梅恩的皮膚,鮮血從傷口處慢慢地滲了出來。
他的視線死死地釘住她,深紫色的眼睛裡沒有一絲情緒,如同兩塊昂貴的冷冰冰的寶石:“他們都死了。首都裡的人也好,亞瑟也好,你彆的男人也好,隨便誰也好,通通都死了。明白嗎?你現在能依靠的隻有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