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當你老了(1 / 1)

“我確定他的靈魂也不在這裡,正好屍體也處理掉了,最好今晚就回去。”魔鬼把自己陷在椅子裡,抱著一杯熱巧克力,尾巴甩來甩去,把靠背椅抽得啪嗒啪嗒地響,“我一秒鐘也受不了這兒了。動靜大一點的魔法都不能用,真是煩死了!我自從有意識以來就沒這麼憋屈過!”

崔梅恩默默挪了挪椅子,確保自己不會被那根四處亂甩的尾巴扇到,開口道:“那就又要從頭來了。你真的確認都找遍了嗎?畢竟你現在的身體對魔力的運用……”

她捧著裝滿熱巧克力的杯子,右手摩挲著左手無名指上那枚小小的戒指——那是她的訂婚戒指,銀質的戒圈,鑲嵌著一顆廉價的綠寶石——心想,他到底會在躲到哪裡去呢?

塞德裡克這個人可真有趣,活著的時候為難她,死了也不叫她安寧。

魔鬼翻了個大大的白眼:“在你倆叫得隔壁街都能聽到的時候,我可是一直有在認真地找。我是個負責任的契約對象。”

“也沒有叫到隔壁街都聽見吧?”崔梅恩提出反對意見。

魔鬼齜了齜牙。他有著一口鯊魚狀的鋸齒,尖尖的牙齒摩擦出令人牙酸的咯吱聲。

“至少我聽到了。”他說。

那根無所事事地尾巴猛地甩出來,抽在崔梅恩的脖頸上,順帶繞了一圈勒住她的脖子。

魔鬼的尾巴是溫熱的,鱗片隨著他的呼吸而微微翕動,他把巧克力放在一旁的小桌上,舔舔嘴唇,麵無表情地看著崔梅恩。

她剛想說些什麼,勒住她脖子的尾巴猛一用力,尖銳的鱗片便在她的皮膚上劃出了一道血痕。

他倆無聲地對峙了好一會兒,最後還是崔梅恩先開的口。她用手撈起盤在她脖子上的尾巴尖,將它含在嘴裡,溫柔地舔丨吻。尾巴顯而易見地被取悅了,興高采烈地晃來晃去,勒緊她的力度也放鬆了不少。

魔鬼倒還是板著一張臉,活像誰欠了他幾百個靈魂似的。由此可見,魔鬼的尾巴和魔鬼可以說是兩種生物。

“你也不是第一次聽到,這麼生氣乾嘛。”她用手指來回撫摸著鱗片,溫暖乾燥的尾巴在她手底下微微顫抖著,尾巴尖討好地繞著她的手指打轉。

魔鬼噘著嘴說:“他說他愛你。”

“親愛的,我們人類就是這樣,愛對我們來說是一個很容易說出口的詞。”崔梅恩漫不經心地回答,“這代表不了什麼。”

魔鬼看上去並不讚同她的話,不過他們沒有再在這個問題上爭執下去。他伸了個懶腰,從椅子上站起身,鬆開尾巴,往崔梅恩這邊走來,單膝跪在她的跟前。

“還有一件事,我總覺得有些不對。”他的手指放在崔梅恩的腹部,指尖凝起一團暗黑色的光芒,在她的身上滑來滑去,孩子氣地皺著眉。

與總是習慣性地保持嚴肅表情的亞瑟不同,魔鬼的心情大多數時候都直截了當地表現在臉上:開心的時候臉上仿佛開著神氣活現的小花,不高興的時候就滿臉烏雲;生氣的時候恨不得全身的毛都炸起來,做錯了事就連尾巴也要悄悄地藏在身後……

單從性格上來說,比起亞瑟,他更像是塞德裡克的孩子——而亞瑟更像賽繆爾的孩子?不論什麼事都藏在心底,做不到也要逞強。

她被自己的這個想法逗笑了,無聲地勾起了唇角。

“什麼不對?”崔梅恩問。

“‘侵蝕’不應該出現得這麼快……”他喃喃道,“難道說是之前你昏迷時出了什麼問題?但是當時我的魔力也沒有成功進入你的體內……我的魔力與那個騎士的魔力之間出現了一個缺口,為什麼?”

崔梅恩這時才想起了一個被她忽視已久的問題。她盯著魔鬼的眼睛,問道:“說來,你知道我當時為什麼陷入昏迷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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賽繆爾把桌上的東西全都掃到了地上。

墨水、筆、公文、各類信件、珍貴的孤本魔法書籍、水杯、魔藥……便宜的昂貴的一大灘東西在地上滾做一團。杯子、墨水瓶和魔藥瓶發出清脆的碎裂聲,碎片親密地混在一起,橫流的液體浸透了慢吞吞飄下來的信件。

他站起身,像是還不解氣一般,在房間裡走來走去。這間裝潢典雅的書房已經沒什麼東西能給他砸的了,所以最後他隻是重重地坐回了椅子裡,咬緊嘴唇,神經質地揪著自己的頭發,眼圈慢慢地紅了,仿佛受了什麼委屈的樣子。

賽繆爾生得那麼美,生起氣來也隻會讓人聯想起畫作中嬌嗔的寧芙——他實在是很少生氣,而通常情況下,引起他怒意的對象往往會落得不大體麵的下場。

親眼見過他發怒的騎士們會在私下裡告訴新來的見習騎士,卡伊副騎士長是如何把試圖算計他的貴族大卸八塊,又是如何麵無表情地擦拭劍鋒上殘留的血跡。

據說那位貴族死前受儘了折磨,隻求速死,而他的跟班狗腿則嚇得屎尿齊出,回去後瘋了大半。

人人都知道,在聖殿兩位騎士長中,梅蘭斯騎士長看著不苟言笑,實際上算得上心胸寬厚,隻要不是原則性問題都很好說話;卡伊副騎士長生了張嫻靜美麗的臉,卻最是心胸狹隘、睚眥必報,得罪他沒什麼好下場。

而即便是那些與賽繆爾相處多年的騎士,如果見到他此刻的臉,也一定會大吃一驚。他雙目赤紅,死死地咬緊了牙齒,手指陷入椅子的扶手中,竟是硬生生地將硬木的扶手抓出了深深的溝壑。

“憑什麼他就可以……?”他發出極輕極小又極快的聲音,與其說是在自言自語,更像是在詰問某個不存在於此地的對象,“憑什麼憑什麼憑什麼憑什麼憑什麼憑什麼憑什麼憑什麼憑什麼憑什麼憑什麼憑什麼憑什麼憑什麼憑什麼憑什麼憑什麼憑什麼憑什麼憑什麼憑什麼憑什麼憑什麼憑什麼憑什麼??憑什麼不能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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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把熱巧克力喝了個精光,崔梅恩和魔鬼也沒商量出個所以然來,因此她決定把自己體內多出來一股來曆不明的深淵魔力的事放在一邊,先收拾回去的行李,等返回梅蘭斯封地後再慢慢查也不遲。

聖殿及魔法協會等組織在首都構建了複雜龐大的魔網,魔鬼必須謹慎行事,否則任何一點出格的魔力波動都會被外界所察覺;梅蘭斯封地則天高皇帝遠,沒人管得了他們。就算出了什麼意外,聖殿也不好隨意插手。

出發的時間定在三天後。屋裡的食材已經被吃得七七八八,崔梅恩琢磨著買上一些,這幾天美美地吃幾頓,出發前再把沒用完的贈送給鄰居,省得放在屋裡長蟲。

她回房間換了身衣服下樓,正好遇到亞瑟從廚房裡出來,端著一個空了的壺,問道:“誰把我剛煮的巧克力喝完了?”

崔梅恩舔舔嘴唇,誠懇地誇獎道:“你煮巧克力的本事又進步了,喝起來好順滑。”

“之前跟一個家裡開甜品店的同期討教了一下。我一直以為煮巧克力不能兌水,那是外麵那些店降低成本的花招,他卻告訴我其實適當加些水會更好喝,我試了好幾次才找到合適的比例,”亞瑟順手把倒空的壺擱在桌上,看起來有些悶悶不樂,如果他有條毛茸茸的小狗尾巴,現在一定耷拉下來了,“他倒給你喝的?他沒事就愛往廚房鑽,把彆人做的東西拿出去獻殷勤,怎麼不自己學做飯?”

“——如果你希望我把整間屋子都燒焦的話,我倒是不介意試試~”魔鬼的聲音遠遠地從樓上飄來。

亞瑟抬頭望了一眼樓上的房間,做了個不雅的手勢。

崔梅恩笑出了聲,拍拍他的手道:“今晚再煮一次吧?正好我也學學你的新方子。我現在要出門去一趟集市,買點吃的,你要一起來嗎?”

亞瑟耷拉著的小狗尾巴肉眼可見地立了起來,在身後搖來搖去,翡翠色的眼睛亮晶晶地看著崔梅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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賽繆爾站在鏡子前,最後一次檢查自己的著裝。

他穿著最常見的襯衫和長褲,長發束起高馬尾,佩劍斜跨在腰間,儼然就是首都街頭一名再普通不過的聖殿騎士的形象。

然而隻要細細觀察,就能注意到,不論是領口的刺繡還是衣褲的剪裁都並非凡物,光是暗紫色的寶石袖扣就足以賣出一個令人咋舌的高價。

他貼近鏡麵,轉動身體,確信不論從哪個角度看,束發的絲絨發帶都能在烏黑的發間露出一抹動人的紫色;服侍的搭配也恰到好處,既能凸顯他美貌的麵孔與,又不會因太過花哨而令人生厭。

唯一的一點遺憾在於,他老了。

賽繆爾湊近鏡子的時候,能夠清晰地從鏡麵裡看見自己眼角的皺紋。作為一名優秀的騎士與魔法師,他已經比同齡的普通人老得慢了許多,卻依舊是老了。

他用手指撫平皮膚,皺紋短暫地消失,但隻要一鬆手,便又會頑固地出現。這讓他惴惴不安到了極點——比之亞瑟和那個疑似深淵造物的古怪少年而言,他唯一拿得出手的就隻有美貌了。

如果沒有美貌,賽繆爾還能憑借什麼去和他們競爭呢?

他焦急地貼近鏡麵,一遍又一遍地擺弄自己早已完美到不需要再擺弄的外表。如果十八歲的賽繆爾看見這一幕,一定會為此而哈哈大笑——因為那時崔梅恩正捧著他的臉,認真地說:“不論你變成什麼樣子,我都會喜歡你。”

十八歲的賽繆爾不會知道,未來會有那麼一天,她再也不會捧起他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