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眼睛 他觸摸到她痛苦的靈魂深處……(1 / 1)

亞瑟行走在風暴中。

風暴聲中傳來不辨男女的呐喊與哭嚎,尖叫與詛咒。在這些聲音之外,隱隱傳來低沉而毫無感情的念誦咒文的聲音。它們交織成一支瘋狂的曲子,時而痛苦,時而哀鳴,永遠憤怒,如同卷起滔天巨浪的狂風。

這就是崔梅恩靈魂的聲音嗎?在快樂地大吃草莓布丁的時候,在認真地苦惱該挑選哪一件衣服的時候,在盛氣淩人揮斥方遒的時候,在撫摸他臉頰的時候,在親吻他嘴唇的時候?她的靈魂深處一直都在經曆這樣的風暴嗎?

亞瑟艱難地地在風暴中走了一段距離。起先他還感到周圍的聲音嘈雜而刺耳,感到呼嘯的風如利刃般割在裸露的皮膚上,走著走著便漸漸麻木了。四周的場景一成不變,他嘗試著呼喊崔梅恩的名字,卻沒有起到分毫效果。

他疑心自己會在這片不見儘頭的荒原中永遠地迷路下去。

就在這時,前方隱約閃過了一個身影。那是個瘦弱的女人的背影,亞瑟一眼就認出了那是崔梅恩。

他精神為之一振,立刻追了上去。

崔梅恩跑得很快,不停地轉過並不存在的轉角,亞瑟始終沒能追得上她。他們仿佛奔跑在一個巨大的迷宮之中。

由痛苦與絕望組成的風暴在不知不覺中退去,黑暗的荒原中開始出現了街道的景色。等崔梅恩終於停下腳步時,亞瑟才發現,他們已經跑入了一個死胡同內。

崔梅恩雙手撐在膝蓋上,劇烈地喘著粗氣,汗珠從她身上滾落下來。

她看起來比亞瑟認識的崔梅恩要年輕許多——不是單純指年齡——亞瑟立馬意識到,這是少女時代的崔梅恩。她體格瘦小,穿著一件縫製了許多個大口袋的輕便長裙,打扮好似牧羊女或是幫廚女工。

若隻論世俗意義上的美麗與否,亞瑟認識的那位崔梅恩夫人比眼前瘦巴巴的少女要美麗許多。她紅撲撲的麵頰未施脂粉,粗糙的皮膚並非上流社會欣賞的白皙嫩滑——可是她看起來那樣美。她有一張年輕的臉、一具健康的身體,以及一雙美麗的眼睛。

那是怎樣一雙眼睛!在看清這雙眼睛的瞬間,亞瑟的心臟劇烈地撞擊了一下胸膛。

少女時代的崔梅恩有一雙靈動的黑眼睛。比黑夜更深,比小鹿更美,比剛洗過的葡萄更誘人。

逼人的傲氣與活力從那雙眼睛裡射出來,鮮活得讓人不敢與之對視,亞瑟這時才明白,為什麼小說裡常常說“透過眼睛能看見靈魂”。

與之相比,崔梅恩夫人的眼睛簡直就是雙死人的眼睛:她時而眼帶笑意,時而秋波流轉,然而這些情緒從未進入過她的眼神深處。

如果說少女崔梅恩的眼睛是活潑的溪流,自山間林地裡活蹦亂跳地往下遊奔去,一路上濺起激昂的水花,那崔梅恩夫人的眼睛便是一汪死了的沼澤,如同一塊凝固的瘡疤,鑲嵌在終年不見陽光的密林深處。

亞瑟情不自禁地向她靠近了一步。這時,崔梅恩猛地抬起頭,警惕地瞪著他。她赤手空拳,雙手橫在胸前,擺出了一個不倫不類的防禦姿勢。

“你彆怕,我……”亞瑟趕緊解釋。

崔梅恩卻利落地打斷了他的話。“你們到底想乾什麼?”她冷冷地問。

亞瑟一愣。

“彆緊張,隻是找你玩一玩。”他的身後傳來另一個人的聲音,“放心,我們不會殺你的。”

亞瑟回過頭去。

幾個身著便裝的年輕男子走進了小巷,三人默契地把守住巷口,另外幾人跟著領頭那個走上前來。

從陣型和步伐判斷,亞瑟可以肯定他們無疑是一隊聖殿騎士或見習騎士,隻是沒有穿著聖殿的製服。騎士們身著便服,衣料昂貴、剪裁精致,還有人佩戴著首飾,極大概率是貴族或富商出身。

不論是崔梅恩還是這幾個走進小巷的騎士,沒有一人注意到亞瑟——可他就站在他們中間!

他試探性地向崔梅恩揮揮手,又向另外幾人揮揮手,從他們的陣型中穿插地走來走去,依舊沒有任何一個人給過他眼神。

亞瑟想到了什麼,伸手往領頭男子的背上一摸,手掌穿透了男子的身體,如同穿過雲霧。

好吧,他想,所以我現在是一個幽靈。

“也就是說,除了殺了我,什麼都會乾,是嗎?”崔梅恩說道。

年輕的騎士們大笑起來。

“崔梅恩小姐,首先讓我們來確認一下你的身份吧。”領頭的騎士一手撫在胸前,另一隻手大幅向後揮動,略微屈膝,向崔梅恩行了個誇張的見麵禮,“聽說你就是賽繆爾·卡伊的情婦?”

他誇張地強調了“情婦”這個詞,把它念得抑揚頓挫,接著與同伴一起嘎嘎大笑,仿佛自己剛說了個頗有意思的笑話一般。

“我說不是的話,你們會放我走嗎?”崔梅恩露出嘲笑的神色。

她作勢要離開,往領頭那位騎士的身側走去。對方一揮手,包圍圈立刻收緊,幾位騎士圍了上來,成功地讓崔梅恩停下了腳步。

“看來沒找錯人。”領頭的騎士說。

戰鬥在頃刻間爆發——叫亞瑟來看,比起戰鬥,這更像一場單方麵的戲耍。騎士們的目的顯然不是拿下崔梅恩,他們隻是如同貓戲老鼠那般攔著她,欣賞她一次次執著地想要衝出包圍網,又一次次被毫不留情地踹翻在地。

她裸露在外的皮膚很快就布滿了青紫的淤痕,呼吸也變得粗重。即便如此,崔梅恩仍舊像一頭不知疲倦的牛犢那般,一次次地蠻橫地向外撞去。

若是從崔梅恩的角度出發,似乎有好幾次她都差點成功了,隻是運氣不大好,所以她才沒有放棄從他們手中逃出去的希望。

然而亞瑟清楚地知道,那不過是陷阱罷了。

騎士們所使用的是簡單且基礎的包圍網,留下的那一個缺口就是顯而易見的陷阱,誘導被包圍的獵物走向獵人希望的出口——這的確也是獵人們狩獵的方法之一,不大高明,不過對待野獸和崔梅恩已經夠用了。

亞瑟從沒發現自己如此無力過。他想要製止他們,可不論是他引以為豪的劍術和魔法,還是戰鬥中總結的格鬥技巧,都沒法讓他幫到崔梅恩半分。

他徒勞無功地從騎士們身上穿過去,像一縷不存在於此地的風,一片飄散的霧氣。他終於意識到,這是一段已經發生的曆史,一段不能被改變的過去。

世界對亞瑟就是如此殘忍,在他最想守護誰的時候,他還沒來得及誕生在這片土地上。

崔梅恩站起來,蠻橫地衝鋒,被劍柄狠狠地打回去,再站起來,這次是被踹中小腹。

她重重地跌倒在地。那條皺巴巴的麻布裙已經沾滿了灰塵,她的頭發也散了下來,手肘早在一次次摔倒在地時便被蹭破了。與之相對的是,那些衣冠楚楚的騎士們甚至沒有流下一滴汗水。

他們笑著,鼓掌,歡呼,吹口哨,如同在欣賞一幕滑稽的喜劇。

“真該讓卡伊看看這個!”

領頭的騎士轉頭對身邊的人說,那人則討好地嘿嘿笑道:“記錄魔法一直在運轉,他會看到的,待會兒——”

他沒來得及說完這話,因為崔梅恩撲了上來。

崔梅恩撲了上來,如同發瘋的雌獅。她沒有再去往那些故意被留出的缺口,而是用力撞在領頭那位騎士的胸口。接著她張開嘴,狠狠地咬住了他的喉管!

鮮血從撕裂的傷口處汩汩地湧出,領頭的騎士麵目扭曲,既驚且怒。他一把拽住崔梅恩的頭發,試圖把她從自己身上拽下去。方才被這一變故嚇住的騎士們也紛紛上前,七手八腳地想要製服崔梅恩。

騎士們沒有半分客氣,崔梅恩被拽下來不知多少頭發,頭皮上血淋淋的一片。然而她的眼睛亮得驚人,牙關扣得死緊,任憑彆人如何在自己身上製造傷口,也絕不鬆開半分。

崔梅恩並不像騎士們一般久經訓練,與他們相比,她體格瘦小,看起來弱不禁風——可她是牧場的女兒。她從小就要一口氣提起兩個半人高的牛奶桶,舉著足有兩個自己那麼高的乾草叉扒拉乾草,不論嚴冬酷暑都得攪拌牛奶至黎明,好製作出售價更高的奶酪。

牧場的生活給了瘦小的崔梅恩一身結實的肌肉,現在,這些肌肉幫助她死死地咬在騎士的身上。從手臂到小腿,每一塊肌肉都爆發出驚人的力量,以至於騎士們忙活了半天,竟然沒人能把崔梅恩拽下來。

鮮血染紅了崔梅恩胸口的衣服和大半張臉,使她看上去仿佛繪畫中食人的怪物。領頭騎士華貴的衣料也被染紅了。他摔倒在地,掙紮的力度越來越小,喉嚨裡發出一陣比一陣更長的嘶嘶的氣聲。

“怎麼辦?!”周圍的騎士們低聲商量,“這樣下去不行……”

“一條瘋狗,跟卡伊臭味相投……”

“都什麼時候了還卡伊卡伊的!”

一個騎士爆喝一聲,打斷了眾人的議論。

所有人都看向他,他在眾人的目光中大步上前,拔出了腰間的長劍,“這個死女人再不鬆口,就隻能把她的頭砍下來了!”

他沒有刻意放低聲音,也許還有著威脅崔梅恩、指望她乖乖自己鬆口的意思。可惜崔梅恩半點沒搭理他。鮮血順著她的下巴滴落,在地麵上凝聚成小小的湖泊。

而那名被她咬中喉管的領頭的騎士,看起來已經不大好了:短短一小會兒功夫,他的麵色就變得青白,四肢的動作也越來越無力。

越來越多的血液自傷口噴濺而出,照這個出血量來看,要是再不處理,也許他真的就會被她咬死了。

握著劍柄的騎士咬咬牙,平舉長劍,向著崔梅恩的脖頸揮去!

小巷中發出了沉悶的撞擊聲,持劍的騎士向後飛去,狼狽地撞在身後的牆壁上,力道之大,把牆壁都撞出了裂紋。

剩餘的騎士下意識地擺出了防衛的態勢,佩劍出鞘,然而在看清來人的麵孔的瞬間,他們都愣在了原地,呆呆地看著這個不知何時出現的不速之客。

“各位晚上好啊!身為聖殿騎士,竟然對平民女子施暴,諸位真是一群豬狗不如的畜牲!”不速之客大方地向他們揮手,聲音爽朗親切,“你們是一起上,還是一個一個來?”

亞瑟和崔梅恩也愣住了。

風撥開雲朵,月光照亮了來人的臉。他有著一頭如黃金般閃耀的金發,一雙熠熠生輝的綠眼睛。

這雙眼睛挑釁地瞪著小巷裡的騎士們,叫人想起新春的嫩葉、上好的翡翠,以及亞瑟·梅蘭斯。

亞瑟剛被接到梅蘭斯宅邸時,上至塞德裡克自己,下至宅邸的仆人,都說他們長得很像。後來來了個崔梅恩,崔梅恩也時常嘖嘖嘖地表示“你跟他年輕時簡直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亞瑟自己從不這麼認為。塞德裡克公爵為人古板、氣質冷峻,又因常年征戰的緣故,身上總有一股抹不去的威壓,亞瑟總覺得他和自己完全是兩個世界的人。他們怎麼可能相像呢?

可在這個小巷中,在這個崔梅恩十數年後都無法忘卻的記憶裡,月光照亮了一張與亞瑟·梅蘭斯有七八分相似的臉。

亞瑟盯著這個得意洋洋的年輕騎士,忍不住想:我在彆人眼裡也這麼蠢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