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歸人(二十四)
55.
星眸未放瞥秋毫,頻掣金鈴試雪毛。
會使老拳供口腹,莫辭親手啖腥臊。
穿雲自怪身如電,煞兔誰知吻勝刀。
可惜忍饑寒日暮,向人鵮斷碧絲絛。
鷹,立於千仞高崖之巔,盤旋於碧海青天之上,星眸閃亮明察秋毫,展翅則穿梭雲端,斂羽則閃電裂雲,飛撲隻在一瞬,利爪扼狡兔。親獲的食物,鷹皆吞咽入腹,不避其血腥,不嫌其腥臊,隻因它深知獵物得來不易,殘酷的生存容不得虛假的清高。可惜,隆冬寒降,饑寒交迫,如此靈物終是被人抓住機會以碧絲絛捆束,惹人惋惜,憐惜。
之所以悲劇比喜劇更動人心魄,大抵就是這份意難平總讓人唏噓不已。
就如,江氏少主力挽狂瀾後閉門六載,亦如紫蓮重生時又遇熒惑。
關中江府的主人成了岐山溫氏的馬前卒。
聽到這個消息的人在閒聊中談及時,大多嗟歎雄鷹折翼,駿馬低頭,既哀其不幸,又怒其不爭。
不過,幸哉,不幸哉,爭或不爭,那都是彆人家的事兒。且不提關中江氏淡出仙門六七年了,單說江氏的主人,若非當年一戰成名,又有幾人真聽過他的名,見過他人。
聽他的事跡,或豪氣乾雲,或怒發衝冠,或感慨萬千,或惋惜憐憫,那也隻是聽故事的時候。
左右,彆人江海傾覆與吾無關,飲一杯茶,乾一碗酒,歎息過後,各家的日子,還是要踏著自家的門檻,望著自家牌匾。
若無什麼相關,大抵也就是一二月,這個消息就被新的閒暇談資所替代。
隻是其後不久就發生了一件事,令一眾無關人等變成了關聯人,江澄這個名字也從閒暇談資成了切實相關的焦點。
溫氏重啟教化司,擺明了要和姑蘇藍氏互彆苗頭。
教化司,當年溫氏為立威而設,實屬百家的恥辱。從設立之初,誰人沒在其中吃過溫二少的排頭,好在沒多久,魏嬰就帶頭把它給掀翻了。
之後便是江氏危機,江少主光武中興,溫氏落下神壇,教化司漸漸沉澱在當年那群人的記憶中,成了墊腳磚一般的存在,就讓它在犄角旮旯裡爛透。
如今這令人不快的名詞再被翻出,潮濕浸染,青苔附著,掉了渣滓的墊腳磚,怎麼看怎麼麵目可憎。
教化?好笑,溫家三個親兒,一死一庸一年少,教化出了個什麼?所謂教化,誰不知這是夜貓子進宅,無事不來,來必無好事。
溫家的帖子分發各地,烈焰家紋殷紅似火,恍然燙手,其內雖不曾逼迫各家送子弟去岐山,隻說來去自願,可真能自願不去的,恐怕也隻有雲夢江氏,清河聶氏這等的高門大戶。
小家小院的宗主們收到帖子,燭火亮到回帖截期當日的破曉,最後依舊是收拾收拾行禮,送兩個機靈不受寵的子嗣過去。
“多聽話不要多言,萬不可惹是生非,再大的刁難,忍一下,回來了……”族長家老苦口婆心教導著即將遠行的少年郎。
孩子們本不明就裡,可聽到族中破天荒許下的各式彩頭,心中也有幾分計較,恐怕十有八九是替嫡子赴了鴻門宴。
懸在嗓子眼的心,從出門第一步就在祈禱,隻求著老天爺垂幸,能囫圇著去,囫圇著回。
願望卑微,卻再樸素真實不過。
有道是,月兒彎彎照九州,幾家歡喜幾家憂,那邊有愁眉不展的,這邊有喜上眉梢的。
姑蘇的曦光中,藍宗主再度告誡著,“提早告知隻是讓你們心頭有個成算,到底是在岐山地界,不可跳脫無度,去吧,見著人了,抽個合適的時機代我向江府主問聲好。”
他對麵,頭頂剛到成人下巴的半大男孩,人還在自家宗主麵前站定,故作老成聽著訓,腳趾已不知在鞋裡麵反複抓撓過幾個山頭了,渾身上下都寫滿了躍躍欲試。
宗主說,岐山重開教化司,教頭是那位在山巔舞劍的江府主。之後的話,就再也進不去少年們的耳朵。
江府主,江澄,那抹鬱紫是一個神話,是一個傳說,是每個少年夢寐以求的向往。能得他撥冗教導,岐山那惡名遠揚的教化司似乎也不是什麼可怕的存在了。
肅容躬身,拜彆宗主,直腰轉身,少年們川劇變臉般,眉飛色舞地掐訣躍上尚未停穩的仙劍,一溜煙直奔岐山而去,隱約的嬉笑聲中,身影漸漸融入橙紅的天際。
56.
萬瓦鱗鱗若火龍,日車不動汗珠融。
未時初刻,一隻尋食的螞蟻,極速爬過校場的石板地麵,六隻長足片刻不歇的輪換觸地,隻因晚一點,足尖就要被石板烤到冒煙。
藍景儀羨慕地看著小螞蟻,他也想多長幾隻觸足來替換他已經站到發燙的腳。
岐山的三伏和姑蘇簡直不可同日而語。
姑蘇是汗蒸天,夏日裡,苦汗如泉,動或不動,汗水都在那裡,同薄衫輾轉纏綿。
而岐山是火爐天,樹冠遮蔭,尚有涼意,可毒辣的正午烈日下,水分被生生曬乾,皮膚被曬到緊繃灼痛,能出點汗,都是份奢侈。
仙門稚子,結丹並不長久,運轉金丹雖可寒暑不侵,卻不能持久。初來乍到,他們不懂岐山暴曬的厲害,過早運用靈力,此刻,下丹田內早已空空如也,隻得強撐著硬抗。
高座上,傘冠下,趾高氣昂的溫氏三少洋洋得意,愜意享受著一眾學子毒辣辣堪比盛暑烈日的瞪視。
“修仙,需修心更需修身,看看你們一個個,細皮嫩肉,肩不能扛手不能提,還想驅邪除魔?若是遇到我岐山的屠戮玄武,你們給它塞牙縫都不夠。”
哼,說的你夠塞牙縫一樣。
拉人徒曬毒日,手段不過爾爾,跳梁小醜。
腹誹著,眾人熬過了第一日。教化生活確實不易,好在,各家弟子早有心理準備,除了藍氏……
奔著偶像江府主而來,見到的卻是岐山三少,藍氏一眾修士默默啃著乾硬的晚飯,男默女淚。
再一日,又是暴曬。
有了經驗,今日,靈氣空的晚了些。
隻是,還是空了。
頂著日頭,累積的疲倦,有人搖搖欲墜。
休息一宿,溫氏三少又想出了新花樣,“仙門修士,金丹大成,看看你們昨天的樣子,歪七扭八,搖三晃四,世家子弟的儀態呢?今日!”那少年擒著抹壞笑強調,“今日,誰動一下,打十鞭。既然在家學不會儀態,那岐山溫氏便教你什麼叫長身玉立,筆挺如鬆。”
說得好,如果溫三少能言行合一,那便更好了。
一個叉手叉腳的少年人,埋汰著一群亭亭玉立的世家子弟儀態不佳,這可恨的仗勢欺人。
清亮的少年音,輕佻的諷刺,刺痛著一眾少男少女的自尊心。可形勢比人強,家族的弱小,自身的無力,紮於心底的不甘,在此刻隻能是不甘。
垂下眼瞼,手指蜷握,一腔怒火,他們得學著咽進腹中。
“啪”,響亮的鞭聲近在耳邊,藍景儀警覺地摸上腰間的仙器。
“啪”,下一瞬,左頸根處一陣劇痛,下意識撫上痛處,指尖析出的鹽份刺的傷口更是灼跳難耐。
“哈,”耳邊傳來少年輕快恣意的笑,笑聲裡儘是得逞的歡悅,“動一下,十鞭。都數清楚了,少一鞭,你們就在自己身上補齊。”尾音裡,陰厲迫得藍景儀心頭一顫。
還有九鞭,啊不,他方才動了,還有十九鞭。
溫冕!
咬牙切齒等著下一鞭的到來。
而那一鞭,遲遲沒有落下。
消無聲息,一抹黑影突入。
高高揚起,沉沉落下的懲鞭被黑影阻攔,卷纏。
那是一條長鞭。
鞭捎遊弋,如遊蛇、如蛟龍,靈動又迅捷。
眨眼間,長鞭騰挪輾轉絞纏住所有懲具,鞭身一震,溫家修士頓覺手腕過電般麻痛難忍,不由的,懲鞭脫手落地。
真是,
鞭快,快得疾若流星。
鞭沉,沉得雷霆萬鈞。
倏探緩收。
黑影打了個大圈調轉回頭,在一個修長挺拔的人影前,盤旋,結團,墜下,恰恰落入他平攤的手心。
“請問,誰能為江某解答一下疑惑,兩日後才開課,為何今日已有學子被罰?”隨手收起長鞭,那人看向校場東側,寬敞的高座,“誰,下的命令?”
冷淡的臉上看不出表情,隻有墨黑通透的雙眸,深沉中透出內斂的不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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