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那裡關著的是誰嗎？”

“是弑神的鮫人。”

“關了多少年了？”

“兩百一十六年。”

“兩百多年？怎麼熬過來的啊？這都沒半點聲響，還活著嗎？”

“罪孽未清者，不入輪回。而輪回之外，無所謂生死。我說你到底怎麼被錄進我們司裡來的？這都不知道？在地府當差銀子也不是那麼好拿的，你可仔細著點！”

“一時忘了，一時忘了。可這到底是什麼仇怨，怎的能犯下那般罪孽？”

“聽說是……”

“咳咳。”鬼吏一個淩厲的眼神剜過來，那兩個鬼差趕忙閉嘴，不再敢再多說半個字，慌裡慌張地退下了。

鬼吏抱歉道：“新來的小鬼，不懂規矩，神尊大人莫怪。”

“無妨。”

“勞煩神尊大人在這裡稍候片刻，我去喊她出來。”

“我想下去見見她。”

“神尊大人有所不知，這無間地獄什麼都看不見，既然上頭答應了放人，那還是叫她上來說話方便。神尊您在這等就好。”

看著鬼吏的背影，東青想起了一些久遠的事情。她雖然是個神尊，但其實歲數並不大，從天地孕育她那會兒子算起，至今也不過六百多歲。兩百年前的事情於她，根本談不上“淡忘”。況且這兩百年來她一直沉睡著，夢裡全是人間走那一遭的點點滴滴。

在天界她是司掌春風的神尊東青，但在人間渡劫時，她卻生在南蠻之地，終年酷熱，不見什麼綠意。被大祭司挑中後，先是被送去國境之北“曆練”，那裡苦寒無比，熬過了三載嚴冬，才和為數不多幾個活下的一起又到了在西邊的京城。

她從未去過國土之東。

那裡富庶繁華，是神靈所佑之地。

與之相對的她，是萬惡所歸之巫。

鬼吏將人帶到了她麵前。

故人容顏未改，但似乎性情大變。

“宋陽關。”

一曲《陽關》，斷腸聲儘，獨自上蘭橈。

宋陽關是鮫人，她的父親戰死，母親因思念過度抑鬱而終。她曾說自己名而為這樣孤寂的原因，所以活著也時長處於如此一般淒涼的境地。可那時候旁人大多看不出，因為宋陽關總是笑著，無憂無慮到近乎恣肆。畢竟皇帝最偏寵她，即使沒有封號，也居住在最華麗的宮殿。她身上隨意一個小物件，拿到外頭都能抵普通人家一年的生計所需。

可到如今，她卻實實在在的，周身都縈繞著一股難以驅散的寒意，像是化不開的冰，凍得她自己都在抖得厲害。

很快，東青發現，宋陽關就是在顫抖。

“你很冷？”

宋陽關沒回話。

“還是哪裡不舒服？”

宋陽關仍舊一言不發。

東青忍不住上前一步，但她察覺到麵前這人從始至終都低著頭時，又不敢再往前，生怕嚇到她。

宋陽關沒有佝僂背脊，也沒有瑟縮蜷曲，甚至仍像她們初遇時候那樣站立得筆直。隻是低著頭，避開了目光相對。

東青問：“為何低著頭不看我？”

宋陽關自從無間地獄被鬼吏喊上來後，就一直都沒看過自己半眼。明明初遇之時，遙隔數裡都能一眼就看到自己。

宋陽關還是沒開口。

東青就像是自言自語一般：“你忘了嗎？”

宋陽關眼睫微微顫了一下，她當然記得。

“江海月。”

作為鮫人，宋陽關有無窮儘的生命，但是聽到如此遼闊壯美的名字，自然也就下意識會多留意一下。而且這名字給她的感覺，像極了她故鄉的景致。

宋陽關第一次見到江海月本人，是在城牆上。她目力極好，那腰牌上的字她瞧得一清二楚。隻是她將那名字喊出口後，不自覺地怔住。倒不是尷尬於在城牆上大喊，隻是未曾料到，江海月這樣舒闊明亮的名字竟然被安在一個瘦悴之人身上。

江海月骨瘦如柴，即使穿著寬大的衣袍，也隻薄薄一片，風稍大些都要攀著牆行走。

幾次交談，又多方打探之後，宋陽關才得知，江海月是大祭司“查驗”出來的巫，而所有的巫都是君上的容器，承接他的不幸、怒火和癲狂。

這位聖明的君主，將一切與“聖明”無關的負麵都展現在巫的麵前。

江海月，她是君主即位以來的第十六個巫。

難怪，某被禁印的野史開篇第一句就是：“世上從沒有巫。那不過是偉大的君王不想留下惡名，所以才將罪孽加給旁人，並說他們是巫。”

中秋那晚，月光明亮，所以江海月青腫的嘴角，額上的鮮血和紅腫的雙眼，宋陽關看得一清二楚。

她欲伸手扶她，卻又擔心觸碰到她的傷口，於是僵在了半空。

江海月忽然解釋道：“他沒碰我。如果你信。”

宋陽關不解：“什麼碰不碰？”

“君王所幸，皆是貴人。而我不是。你大可以放心。”

“你現在就想著這個？你擔心我以為你是君上的新歡而吃醋啊？也是，他養我在深宮多年，想必你也聽多了他偏寵我……”宋陽關見她眼神不善，立馬識趣地改口，“但其實是你想差了，且不說我是誰，就說君上，他今年都六十有二了，又不是二十有二，怎可能啊。就算他有那個心，也沒那個力。”

見人還是一副怒容，宋陽關突然又有些不確定道：“你不會……是君上的追隨者吧？所以你並不信我說的他真的不行，反倒以為我是在安慰你？”

“你前日不是同旁人說，君上生得很好看？”

“說笑而已。鮫人一族好看的多了去了，他排在十萬八千裡之外了。再說了，我就算誇他一句，又不代表我喜歡他。”

“……”江海月有些無奈，她突然不知道該說什麼。她迄今也沒弄明白，自己到底是怎麼做到和麵前這位是友好相處半年多的。二人交談的大部分時間中，這十句裡有八句都不搭界。

“我真是開玩笑的，但是你好像剛剛當真了。”宋陽關撓了撓後頸，道：“我不是和你說過，他對我好是圖我的傳家寶嗎？你沒信啊？我那句不是玩笑話啊！”

“嗯。”

江海月其實很清楚，她們之間有半年的交談之誼在，當然是因為宋陽關啊。

這個人或者說這隻鮫，太會沒話找話了，而且還格外主動。

宋陽關閒時就會來找她，隔得最久不過四五日，跑得勤則每日都能相見。多是宋陽關說，她聽著。

從海底風光到皇城風物，將她長久的記憶連帶著鮮活的生命力一起，源源不斷地分享給她。

這樣好的人，江海月無法推開。

所以如今，當宋陽關一反常態一言不發的時候，叫她真的好不適應。

東青無措極了，心中感慨：她現今身為神尊，反倒不如當初生為一個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