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一切都進展順利,在歐洲從生意到家庭,什麼都好,隻是心中一直有一種莫名的不安。直到兩年後,秘書接到一個七彎八拐托人從國內打給他的電話,是園長給他打電話,漫長的接線時間,園長還是那麼謹慎,一接上電話又問好又恭維,好像不敢多麻煩他,過了很久才慢慢找話,說起申麗容的事來。先是左牽右扯地說起各種各樣的小事,後來停頓了一下,又說她在自己的推薦下去縣城做鑰匙保管員,說她每個月回來給孩子買這個買那個買各種東西,直到最後老人的聲音漸漸低下去,好像不知何時心裡猜到了,他其實不是她的哥哥。很久都不說,最後才說她是沒有了,隻是下班路上的車禍,因為那個上班的地方在省道旁,也是沒有辦法。老人又開始內疚起來,說都是因為自己,不該讓她去的,就哽咽住不再說了。
停掉電話,申麗衡走出度假小屋,德法邊境的山風無聲地吹拂下來,像天上的一句長長的省略。天地無垠,他知道自己徒長三十餘年,相對於這四方的山林也隻是微如一瞬,申麗容更是渺如塵埃,他是一個商人,他沒有什麼特殊的感覺,愛,他想這個字他對申麗容有嗎,離開北京前不久,在門廳櫃抽屜裡無意間看到那張銀行卡的時候,曾有一瞬懷疑過自己有,但後來他反複檢查過,他相信沒有。飄流的風拂過臉頰,又揚長而去,無聲無息。所有見過他的人都說他長得像呂思佳,見過申麗容的人卻從來沒說過她像誰,他們隻是一直在提說,沒有提到,卻在暗示她,好像她給他們帶來了什麼震撼,這個人竟然誰都不像。
走回房間,姚冰領著兒子走出來問是怎麼了,他淡然地笑了笑,說要辦一個親戚的事,但不是什麼大事,讓她不用跟自己回去。姚冰沉默了一下,不一會兒從房間走出來又笑了起來,忘記了這件事情,說來喝杯茶,白色骨瓷碟子和裙型茶杯捧著公主一般的伯爵紅茶,琥珀深翠,漣漪微微搖晃,在歐洲一個最平常不過的下午的一刻,在那一杯伯爵紅茶的時間之間,他突然意識到她不在了。
他必須回雲南,回北京,爸爸媽媽早就去世了,這個家裡隻有他能辦完申麗容的事,否則她無處可去。漢莎航空的空姐用德國人硬硬的英語問他吃什麼,他要了杯咖啡卻一口都沒有喝。園長一看他的神色就再也不敢和他說任何恭維的話了,隻是給他一個旅行袋,劉誦的所有東西就在裡麵,他看著很眼熟,他一定見過這個斜挎包,在北京家裡。園長給他收拾東西,他又打電話托人給她在北京選一個好地方。回到酒店,他站在紅木桌前把斜挎包裡疊得整整齊齊的東西一五一十拿出來,毛巾皮筋背心長褲,就沒有什麼了。他放下東西,走到窗前抽了一支煙,不甘心地冷笑了一下,不願意接受沒有彆的東西,重新把拿出來的衣物裝回去再翻找出來,動作甚至有些急促和顫抖。這樣兩次以後,他終於找到了一個拉鏈把夾層打開,裡麵有一張洗出來的數碼照片,右下角金色的鋼印印著時間,這張照片因為沒有見過天日而比一般的照片更加光潔如新,色彩鮮亮。
墓園的事情辦妥,他開車回去給外公外婆交代,平靜地說妹妹意外去世了,好在走得快,一瞬間的事,應該不痛苦。老人隻是點點頭,說她被抱走的時候還小,安安靜靜的挺可愛,有點可惜,沒再多說什麼,對劉延的女兒是沒有什麼印象了。跟著外公翻完呂思佳的照片,又聽完外婆講媽媽小時候的事,申麗衡終於起身走出院子。走在小城泥濘的路上,春天的風仍有一點寒意,漫漫地飄拂著。他低下頭長久地看著眼前的路,又抬起頭看著劉延蓋起來的那破舊的院牆和傍晚暗淡的天空。他沒有見過劉延,這位媽媽的戀人,申麗容的父親。可能是當年命運也跟呂思佳做了筆賠本生意,要把她免費送給呂思佳,好讓呂思佳的良心過得去。其實也是送給他,隻送給他,沉默地聽著他的日子,見證他是怎樣一路長大。像一台小小的錄像機,不要錢的彩色錄像機,打開按鈕,就會發現它心裡珍藏著的小小的彩色錄像帶,時間的巧手帶著旋鈕轉動,在人都不知道的時候飛快地把他的一切收藏起來,保管起來,像一把丟失的鑰匙,又把那一切鎖起來,一把通往幸福的鑰匙。
隻不過,他想,隻不過這把錄像帶沒有給誰看過,隻是隨著離去而消逝,讓人忍不住好奇,那裡麵會有過什麼,如果時間又把旋鈕回撥,它又會放映出一些什麼,他難以避免地想起孩子說的那個字,想起早已消逝的那個醫院長椅的夜晚和那個打碎的玻璃杯,愛。申麗衡擰開鑰匙,大門應聲打開,因為沒有人再換電池,那枚金邊時鐘已經停住了腳步,靜靜地掛在牆上。一室幽光,大宅的中廳像一台沉默的戲劇,無言的辛與苦,除了申麗容沒有人知道,因為她把這柄鑰匙拿走了,連他也沒有如緣看見。
沒有人知道她在他身邊存在過,幾乎沒有。曾經小花貓爬到房頂的角上,她急得在院子裡打轉,輕輕抿著嘴,來來回回地點著自己的額頭,終於下了很大決心影子一樣推門走出去,也不管自己還穿著睡袍,就叫來鄰居家工人師傅拿梯子上來,用竹竿網把小貓兜下來,她走來走去抬頭望時那擔憂的樣子。他們叫她申太太,她好像愣住了,有一瞬她想要擺手辯解,接著她一定是想到了那會引來更多的好奇和窺探,她便停下了動作,閉上了嘴巴,臉上因為不好意思而浮起一點點紅暈,卻也沒有答應。他吃完早飯出去,工人迎麵來跟他打招呼結算說申太太真漂亮真溫柔。她就是這樣,對著乞丐都能露出討好的神色來。那天開車路上他發現自己在笑,似乎在高興什麼,為她越想辯解工人越申太太申太太地叫著時,那種不知所措的神情。
後來,姚冰在法國如願有了一個女兒,女兒跟她姓姚,她叫她莉莉。長大一些以後姚冰喜歡帶她滑雪,常常的,姚冰帶著莉莉滑雪回來,莉莉還小不太能滑,姚冰讓女兒坐在高腳椅上,給女兒換衣服,把滑雪外套脫下來,小女孩的小肚子就鼓鼓的,圓圓的,那麼可愛,張手就要爸爸抱。麗衡把她抱起來親吻告彆,臉上似乎波瀾不驚,每天去公司忙工作。有時,隻是不經意的時候,他打開辦公桌角落的薄抽屜,裡麵有一張單人照片,邊緣有切剪的痕跡,但不仔細看看不出來。由於暴露天日的時間長,這張照片終於開始慢慢退色,裡麵的女孩臉頰非常窄瘦,看起來又窮又苦,她笑起來的時候嘴角牽動臉上的笑紋,淡淡的紋路。深藍色的外套讓她看起來很特彆,很安靜。她就是很特彆,他從來沒有跟誰分享過這個想法。他總是無法控製地注視著她,不斷想起她不朽的麵容。他想如果彆人問起來,他就要這樣說,他就說這是我的妹妹申麗容,這是她的照片。而他手裡原來還有那照片不知所終的另一半,兩邊拚合在一起完整無缺,棗樹橢圓嫩綠的葉子密密如織,原來另一半的畫麵上是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