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不少次,他常常想起來申麗容的臉頰,非常窄瘦,看起來又窮又苦。她笑的時候很有特點,笑起來的時候嘴角會牽動臉上的笑紋,淡淡的紋路,好像有笑渦,左邊下麵的角落,小小的渦旋,又好像沒有。那件深藍色的外套讓她看起來很特彆,很安靜。她就是很特彆,他從來沒有跟任何人分享過這個想法。每次打開這張薄薄的木抽屜,他總是無法控製地注視著她,不斷想起她不朽的麵容。他想如果彆人問起來,他該怎麼說,他決定就要這樣說,他就說這是我的妹妹申麗容,這是她的照片。而他手裡還有那照片不知所蹤的另一半,上麵是他自己。原來照片是從正中被誰剪開了,拚合在一起才是完整的一片。
申麗衡是申平和呂思佳的獨生子,這是一個聰明的男孩子,在很小的時候呂思佳就發現仍在繈褓中的他不哭也不鬨,也並不像其他孩子一樣對母親產生過多的依賴和哭泣。這讓呂思佳感到輕鬆和欣喜,畢竟,當一個女人終於成為母親時,她的心裡也多少難以避免地產生了對於失去少女身份和容顏的擔憂。這個孩子像上天了解呂思佳後專門送給她的禮物一般聽話,兒子如此疏離,她產前預測的操勞和心力交瘁沒有發生。保姆代替呂思佳完成了大部分育兒工作。申平也給自己放了假日夜陪伴妻子,他是愛呂思佳的,他最終原諒了呂思佳愛情路上曾經的暫時分心。
申麗衡在少年時代逐漸長開,他雖單薄,卻慢慢顯出了如此挺拔和英俊的形貌。有時,親人朋友注視著孩子的臉孔,儘管不說話,仍會在心中立刻感到呂思佳的痕跡,那太明顯了。呂思佳的美麗已經開始在他的眉宇之間展露出若隱若現的光芒。申平事務在身,常常出到國外,不在家中,呂思佳則每天若有所思地獨坐窗前,客廳那麵巨大的扇形玻璃窗光亮閃爍,窗前有一株非常茂盛翠綠的琴葉榕,葉尾尖有時候會聚集一小滴水,但是不滴下來,呂思佳的思緒就常常聚在那滴水的影子上發呆。她的皮膚白皙,陰雨天的時候在光線暗淡的客廳中白得驚人,像一抹幽幽的光亮。申麗衡放學回到家,沒有給呂思佳打招呼就轉身上樓,今天他沒有過多的話語。她想這兩父子實在是太相似了,雖然麗衡大部分時候還是親熱可愛的男孩子,但有時候,在誰都沒有留意的時候,申麗衡突然顯現的聰慧冷漠和申平如出一轍,好像一枚成色極佳的白珍珠逆著光轉過來,卻突然給人看見裡麵的一點點驚心的瑕疵。
呂思佳走到角櫃前,手按著那張電話的黑色塑料柄猶豫不決,最終還是拿起來,一個鍵一個鍵地給鄉下的父母打電話。滴滴答答的聲音接通,呂思佳柔聲開口,問那老三樣的問題,問他們吃的好不好,睡的好不好,身體怎麼樣,冬天有沒有適當活動。那邊父母隔著電話線雜雜地回答。呂思佳的父母居住在貧困的小城,一座呂思佳曾經千方百計渴望逃離的城市,如今她欲言又止地握著電話,腦海空白,一一應著。曾經一心想要用美貌擺脫的貧窮,現在看來卻是百感交集,曾經厭惡的父母親人,現在也不再可及。父母家給呂思佳最深的印象,是在高中。呂思佳在高中時成績不錯,以她驚人的美麗吸引了小城人們的注視,但煙塵滿麵的街道和貧窮痛苦的記憶像是魔鬼,催逼著思佳逃跑,她拚命學習,很晚回家,路邊長長的昏黃路燈和暗淡的夜空就是那個深深刻在她心底的印象,永不磨滅,直到如今的每一次電話時仍舊在她的內心浮起。她厭惡周末來接自己回家的表哥,也厭惡那間貧寒的院子。
那時候劉延常常來接她放學,她總是吩咐劉延儘量往校門靠外的地方去等著,也彆跟人打招呼,彆跟人聊天,免得讓彆人給知道,讓她丟臉。每次劉延說話,那種粗笨的鄉音。呂思佳打心底厭惡,覺得他的話語無知而曖昧。
“思佳,有沒有信心考上大學?”
呂思佳坐在劉延自行車的後座上,無言地盯著車座上的一個角,皮座位的下緣釘了一圈銀色釘子,這輛自行車很久了,座位的角落上的皮子都已經沿著其中的一顆釘裂開了一條縫。從她這裡看去,裡麵的海綿透露出一點黃色的邊緣。車輛搖晃,劉延的背影因為騎車使勁也輕微晃動,她的手裡緊緊攥著劉延的衣角。她想她不要留在這裡,最好下半輩子走得遠遠的。
“不要你管”
她看著劉延寬闊的肩背,思佳的父母體弱,隻有她一個女兒,劉延替她承擔起了家中所有的事務。
“哥,我要去北京念書”
回憶到這裡就戛然而止,呂思佳隻知道劉延後來心臟很不好,她從來沒有去看過,也沒有跟誰提起過。反正他一直是很強健的,什麼都能乾,她想。
今天卻不一樣,今天手裡的這把話筒好像很重,從她開始握起來撥號就重如千鈞,呂思佳頓了頓,還是又撥出了電話,嘟嘟的接線等待聲,爸爸又接起來電話,
“爸,哥哥怎麼樣?”
話筒幾乎已經重得讓呂思佳舉不起來了,仿佛千般逃避不得,像一個犯了罪被打入最深最深夢魘的人,思佳最終還是問出來這個問題,手中的聽筒背後的塑料接線傳來拚接粗糙的觸感,呂思佳的爸爸沉默了一下,老邁的聲音順著話筒慢慢傳回來。
“哥哥沒有了”
呂思佳沒有說話,隻是無焦距地看著麵前,在她的正對麵的牆上掛著一幅油畫,是米勒的畫,撒種的人,申平最喜歡的風格。思佳此刻看著那個撒種者灰暗憔悴的背影,心想自己竟然從來沒發現他看起來和劉延乾農活的時候如出一轍。電話再也拿不起來,沉重地從她手中驚落,一次悶響,話筒帶著旋轉的繩子掉在她的腳邊。她無言地撿起來放好,又走回琴葉榕旁邊坐下,那滴水已經聚集飽滿,輕輕地咚了一聲掉在白石花盆的沿上,攤開了一小圓片的水。她抱著自己的雙膝久久不能鬆開,不能原諒自己。那個撒種的灰色背影稍縱即逝,好像隻是一瞬,劉延的身影走在她的前麵。劉延總是那樣靦腆地笑,總是因為愚笨而說出來讓她覺得丟人的話語,讓思佳嫌棄。後來他自己也知道了,就不再說了,欲言又止。他曾經說過佳佳,哥哥帶你去抓魚,佳佳,哥哥一直一直保護你。呂思佳是那麼地漂亮,晨風一般高挑秀麗,傍晚的高中學校門口,總是一群人向她吹起口哨,或者起哄笑起來,劉延就不顧呂思佳讓他站遠點的吩咐,跑過來攔在她麵前說,你們不要這樣對我妹妹,不能這樣。
風景變換,開車兩個小時,呂思佳回到小城父母家中,她站在新漆好的青瓦院牆外,池塘水麵碧青,波平如鏡,幾尾錦鯉來回,裡麵是她高挑白皙的身影。幾年前她出錢給父母蓋起了簡潔雅致的院子,又請護工隨時照顧老人的起居。塘中的波影讓她感傷,想起自己在和申平戀愛之後,有一次劉延來大學看她,轉了好幾趟車來學校,想給她一個驚喜。思佳卻大發脾氣,對劉延說你不要再來了,我不需要你的任何幫助,跟你沒有任何關係。這麼想著,她心裡不由得羞愧起來,當時夜風昏沉,行人稀落,大學門口三三兩兩的同學,呂思佳站定,冷冷地看著劉延難堪的,拮據的笑容,又冷冷地轉身離去。
隻是後來,在如願嫁給申平以後,思佳常常發現自己會發呆,總是控製不住地想起哥哥,這個事實一經發現,難免讓她心驚。雖然掩飾得很好,申平最後還是看了出來,他隻要稍加詢問,思佳的心事就無處可藏。二人爭吵不休,也為此冷戰,直到思佳強迫自己將這件事徹底忘記,將這樣的思緒消滅在萌芽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