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泉鎮二裡外,響器執事嗩呐手,清音執事吹笛翁,八麵喜鼓雙篩鏡,開道執事前頭走,坐傘後麵八抬轎。老爺、正房大太太鎏金轎輦走在前,六個姨娘跟在後,十六位少奶奶排兩行,十六位少爺兩邊撒銅錢。數丫鬟跟在新娘紅緞繡花八抬大轎前後,數夥計跟在新郎綠幃八抬大轎前後。迎娶依仗浩浩蕩蕩,好不風光。
聞人大院門前,鞭炮迎下二位新人,老爺太太又一通撒錢。十七少爺由二人攙扶,與新娘來到堂前,三拜禮成,送入洞房第十七進院。一進院一進院走下去,越走越冷清。
前院大擺八十八桌,戲台子直唱到深夜。
瘦月拿出從下人那順來的剪刀,朝旁邊新郎刺去。新郎倒在炕上刺了個空。她揭下蓋頭又去刺,聽到有人敲門,便把剪刀收回袖口。
“瘦月姐?是我呀,瘦菏兒呀。”門外的人低聲說。
瘦月打開門,見到門外站著白天迎親的一位少奶奶。
她衝上來抱住瘦月,“瘦月姐,咱家人逃難途中走散了,我以為這輩子再也見不到你們了呢?爹娘還好嗎?”
她的潛意識裡冒出一些畫麵,“都死在逃難路上了,隻有我靠討吃逃到這裡。”
“瘦月姐,今天排場很大,他們這排場是演給外人看的臉麵,不是為你,你出來看。”
瘦月出門看到院中已擺好一副棺材。
“這幅棺材是給你倆明天用的,上好的金絲楠木棺材也是他們演給外人看的臉麵。”
“我倆?”
她又拉瘦月回屋,“你看看十七少爺,他小娘死後他就一病不起。白天要不是下人們架著他,他根本下不了炕。他小娘是這大院的一個丫鬟,沒有名分的,生下他第二天就被趕去給姨太太們少奶奶們洗衣服,不久就死在月子病上。眼見他隻剩一口氣了,便讓管家去抓個乞丐當新娘,等他一死就給他陪葬。說是獨葬十七少爺影響聞人家的風水,臉麵上也不好看。”
“怪不得他們用那種眼神看我,原來在他們眼裡,我已經是個死人了。”
“瘦月姐,你快逃出去吧,我幫你找的馬車已經在後門一裡外的榆樹下了。”瘦菏兒將一包盤纏放她手裡,“瘦月姐,這些盤纏你帶上,快跑吧,跑了還有活路。”
管家推開門走進屋,瘦菏兒趕忙放開瘦月的手,“仁管家,你不懂進門先敲門的嗎?”
“十少奶奶,不知道您在這裡,您認識十七少奶奶?”
“我身為大同府大戶家的小姐,怎麼會認識一個討吃呢?我隻是來送些吃的用的給十七少奶奶,以表妯娌情義。”
“我就說呢,以您的身份是不可能認識小討吃的。不過十少奶奶,前頭十少爺正在找您呢,我們這回置辦了一大批好看首飾,十少爺叫您去看呢。”
“好姐姐,這東西你好好收著!”瘦菏兒拍拍瘦月的手出門離去,管家立馬露出吃人嘴臉。
“小討吃,是我帶你進來享一夜富貴的,反正十七少爺是個不中用的病秧子,新娘子今晚不用就進棺材了,不如就讓我仁不是替他當了這新郎,也算是你報答我了。”說著,人就惡狼一樣撲上來,
瘦月一躲,抓起凳子擋著。
仁管家左撲又撲,都被躲過,桌上吃食碎在地上,他失去耐心惱怒起來,“不是我,你這輩子都穿不上這麼好的衣服、坐不上那麼好的八抬大轎,世上沒有白撿的好事,你得報答我,知道嗎小討吃?”
“就算明天要死,今天晚上我也是十七少奶奶,你敢動我一根手指,我就剁掉你一雙手!”
“呀?小討吃還裝起來了。十七少爺在這大院算個屁啊,彆說他病著,就算他沒病,我也不把他放眼裡,更彆說你這個從討吃堆裡抓回來的十七少奶奶了。說實話,你就是個陪葬品。來吧,我會讓你快活的。”他踢開瘦月手裡的凳子,又一巴掌把他扇倒在地,趁勢撲上去。
瘦月抓起地上的碎瓷片,正要紮向管家。
管家的領子被人揪起來,甩一邊去,“我十少爺看中的女人,哪裡輪得著你?去,去外頭幫我看著,沒完事前,彆讓任何人往十七院來,尤其是十少奶奶。等我完事了,倒可以賞給你,誰讓你這次出門辦事辦得漂亮呢。”
“多謝十少爺,您放心享受,小的這就去看著。”管家閉門離去。
十少爺挑起瘦月的臉,“十七還挺有豔福,明天有這麼一個美人陪葬,也算不枉此生。不過,這豔福他無福消受,作為十哥,理當代勞。”
“畜生!”
“小美人罵人都如此明豔動人,不過,你不該用這種吃人的眼光看著我,因為我才是要吃掉你的人,我來嘍,啊哦……”
瘦月握好碎瓷片。
“梆”一聲,十少爺被打倒在地。
十七少爺手中掄著原本挑蓋頭的擀麵杖,麵無血色,“十哥,我還沒死呢,我的事還用不著你代勞。”
“十七弟,你,你這是回光返照吧,勁兒這麼大,給我腦袋都打出血了。”
“老爺!您慢點!”管家故意抬高嗓門。
十少爺捂著腦袋跑出去,翻牆躲開老爺。
“管家,去看著大門,誰都不許進來!”
“是,小的這就去!”
老爺怒斥十七少爺,“你這個掃敗興也出去!”
十七少爺護在瘦月身前,“除非我死。”
“你以為我不敢殺你?”
“你敢,我娘就是你殺死的,你當然敢殺死我。”
“她的死跟我沒關係。”
“她馬上要出去嫁人了,你騙她懷上你的孩子。她剛生下孩子,你就讓她寒冬臘月去冰水裡洗衣服,她風寒侵體病倒,你派人把她扔在破屋裡生生凍死,你還說不是你殺了她?”
“她隻是個丫鬟。”
“丫鬟也是為你生下兒子的你的女人,哪怕你把她嫁給馬夫農夫挑糞夫也行,讓她在外麵活著。”
“她是我的女人,死也隻能死在我手裡,我怎麼可能讓她去外麵玷汙我的名聲?”
“哼,你以為你在外麵是什麼好名聲?”
“你給我滾出去!身為人父,今晚我必須代你洞房,讓她成為我聞人家的人,待她死了以後,就是我聞人家的鬼了,和你合葬一處,就能旺我聞人家財運!”
“你這是畜生行徑。”
“難道你想死了以後孤零零一個人待在地底下?”
“那也比你活著就被一群惡鬼纏身強?”
“我是你父親,事關家族風水,你必須得聽我的!”
“那時我小,沒辦法保護母親,她是跟我拜過堂的女人,就是我聞人苦的女人,我死也要保護她!”
“就你這幅不中用的樣子?”
瘦月忽然吹滅油燈,抓亂頭發,渾身哆嗦顫顫有詞的在地上亂跳一通,聲音低沉的像從地底下發出來的,“你殺了我,現在又來害我兒子兒媳?”
“你,你是誰?”老爺大驚失色。
“在地底下等著你下來下油鍋的人。”
“你你你,你這在裝鬼嚇人是不是?”
一條絲帕朝著他的臉扔過去,“你送我的絲帕你不記得了嗎?你聞聞,那上麵的香味兒是誰的?”
“……啊!真,真的是你!”
“老爺,跟我走吧……老爺,跟我走吧……老爺,黃泉路上我給你帶路,小鬼們架好油鍋等著你呢……”
老爺撕開絲帕,連滾帶爬逃出第十七進院。
油燈點起,瘦月攏攏頭發坐在地上,拿著半塊絲帕擦擦額上的汗。
聞人苦撿起另半塊絲帕聞著,“這味道,真的是我娘的絲帕。”
“你這個傻瓜,我騙那老淫棍的。這是我的絲帕,白天她們給我的,剛才在梳頭匣子上發現了那盒頭油,我抹了些在絲帕上。”
聞人苦失望歎息,“是我娘用過的頭油,我在破屋撿回來的。照這樣看,我娘的魂上你的身?”
“也不是真的。你這少爺當的,誰都敢欺負你,管家,親兄弟,親爹。”
“整個大院都在盼著我死,今天他們歡天喜地,是高興家產終於可以少一人來爭。他們個個都盼著越少人爭越好,個個都恨不得兄弟一個一個莫名其妙去死,這就是大院的親兄弟們。”
“自古人為貪財死,鳥為爭食亡,貪爭下麵出冤魂。”
“因為我這幅樣子,你跟了我,你那親妹妹都不願認你。如果你是嫁進皇宮,還不知道怎麼巴結攀附。”
“她那樣的妹妹,不認也罷。”
“你是大同人士?”
“不是。”
“去年冬天她嫁進門的時候,是頂著大同府大戶人家的女兒嫁進門的,如果是頂替,大同那邊的人都沒識破,這中間肯定有問題。”聞人苦在炕上躺下來,
你逃走吧,你是無辜的,逃出去好好活著。”
“我是個流民討吃,孤身一人活在世上了,既然已經跟你拜堂,你我在這大院就榮辱與共、生死與共了,我又怎麼能撇下你逃走呢?而且,你剛才還救了我。”
“我是個將死之人,大夫說我活不過明天早上,壽衣已經在棺材裡備好了。”
丫鬟送來一大碗雞湯,“十七少爺十七少奶奶,這是廚房讓送來的夜消。”
丫鬟走後,瘦月關好門,偷偷拔下頭上銀釵探湯裡,銀釵變黑。她看看窗上的影子,盛了兩小碗,“相公,來,喝雞湯了,你一碗,我一碗。”又將變黑的銀釵給他看,再指指窗外。聞人苦假裝喝著。
“相公,我從沒喝過這麼好喝的雞湯,我再喝一碗。”
二人將雞湯偷偷倒進插雞毛撣子的瓷瓶裡。
“相公,雞湯太少了,不經喝,再來一碗我也能喝完。”
“十七少爺十七少奶奶,我來取碗筷。”瘦月把碗筷送門口,舔著嘴唇,“如果有,再送一碗來啊,沒喝飽呢。”
“這是特意給十七少爺十七少奶奶熬的,已經沒有了。”丫鬟退下。
“是老爺太太姨太太們下的藥?還是那十六對中的其中一對?”瘦月小聲問。
“大水衝了房屋田地,每一滴雨都不清白。”
“你這身體吸了多少毒啊?”
“這是我娘用紫地花丁、蒲公英、梔子、魚腥草等等百十種藥材製的丸子。他們用的都是慢性毒藥,天長日久才致命的,有時候逃不過我就會喝,喝完之後含這個丸子。我娘不在了,但她一直用彆的方式護佑著我,讓我活到現在。”
“為了你娘的這份心,你也要活下去,不能讓那些害你的大鬼小鬼得逞。”瘦月端起油燈,“走,你跟我來。”
二人來到門外,瘦月將油燈扔在壽衣上,沒一會兒,壽衣棺材嗶嗶叭叭燒起來。
“快把你的鞋子外卦脫下來。”
瘦月將聞人苦的鞋子、外卦扔在棺材不遠處。二人躲回屋裡,閉了門,熄了燈,窗戶上戳兩個小洞。“咱們看看今晚誰第一個來為你我哭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