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39 天上皎月(1 / 1)

屍體被發現在海邊,夫婦二人沒有任何謀殺的跡象,吳笙來認領屍體的時候沈翊已經處理完大部分的事情了,就連屍檢也拜托了局裡的法醫來加急做了,沒有任何可疑的跡象,基本上可以判定為自殺。

出乎意料的是沈翊這次並沒有同吳笙見麵,他似乎是故意錯開的那樣,吳笙前腳到了他們局裡認領屍體,他後腳就直奔老師家,吳笙回到許老師家裡的時候沈翊也已經離開了。警局的人說沈翊是和杜城一起出去的,讓她放心些。

吳笙不在乎這些,她隻是在傍晚回到許老師家的時候無法走進那幾個房間裡,她坐在門口裡,看著院子裡的花花草草依舊茂盛,突然想起自己和柳絮住在酒店的那幾個早上,她把許老師給吳邪和米粒準備的餛飩吃了個一乾二淨。

她握著手機,一個人安安靜靜第坐在院子裡,想打給什麼人聊天,隻是聊天而已,但是她最想打給的那個人此時生死未卜,他接不了電話,他不知道她現在就坐在許老師家的院子裡——他們結婚第一年的時候中秋節是在這裡度過的,師娘很喜歡他,中秋夜吃飯的時候一個勁往他碗裡夾菜,他不敢拒絕,隻能苦哈哈地往嘴裡塞,然後再陪許老師喝點酒,吃完了飯兩位長輩就去遛彎,她和吳邪在廚房裡洗碗,那時他看著老師和師娘偕手散步的背影好不羨慕,他同她說我們老了以後也會像老師和師娘那樣。

她夏天的時候還說吳邪抽空了會回來看望老師和師娘的。

現在不用了。

吳笙在黑夜裡坐了許久,直到一個高大的身影佇立在門外靜靜地看著她。

“你們查到什麼了?”吳笙輕聲問道。

“你沒有察覺到什麼嗎?”高大的身影走近了,杜城就站在月色下,低頭看著吳笙,“你怎麼了?”

吳笙淡淡道:“我很累,我不想再去重複一遍許老師和師娘的死亡了,你能直接把結果告訴我嗎?”

杜城看著她,她也看著杜城,月光如洗,她的臉龐透著淡淡的朦朧的光輝,仰頭看著杜城時整個人透露出一點點純然的無辜神色,但她的眼神裡寫滿了疲憊與一些陰沉的東西。她靜靜地一個人坐在這個她長大的小院,院子的主人已經與世長辭了,杜城想到剛才見到她時的身影,天地間僅她一人,孤寂之感圍繞著她,仿佛她已然失去了一切。

杜城仿佛是害怕驚擾了她,低聲道:“還在調查,有人冒充許老師的兒子向許老師借錢...許老師仿了沈翊燒掉的畫拿出去買,再加上他們夫婦二人的積蓄,都郵了出去。”

“我的錢呢?”吳笙闔上眼又問道。

“文阿姨治病用掉了。”

吳笙不再說話了,她隻是愣愣地看著院子裡眼下的一塊紅磚,沉默著,杜城也陪她沉默著,不知道過了多久,她才突然說道:“我很小的時候,就在附近的湖泊邊,看水。”

杜城坐在她旁邊很配合地問道:“你遇到了許老師?”

“他以為我要跳湖,就哄我過去玩顏料,我記得是丙烯顏料,紅色的,很好看,我喜歡紅色。”

杜城想起了畫展上的那幅畫,“然後你就開始畫畫了?”

“是的。”吳笙心想,是的,那個時候我不明白為什麼我不被我的家庭所接受,那時我念書,兒童的繪本上告訴我爸爸媽媽互相相愛,他們愛著孩子,孩子愛著爸爸媽媽,他們一起共同建造出一個友愛的家。

為什麼我不是這樣的?

爸爸媽媽不愛我,我沒有一個友愛的家。

為什麼?

那個小女孩站在湖邊,她看著自己的倒影,她那時什麼也不懂,但是能本能地感受到自己在家裡是一個特殊的存在,和書上講的不一樣。她那時看著湖,是真的想跳下去的,她會想,如果我死掉了,爸爸媽媽會不會難過?就像哪吒割肉還母,剔骨還父那樣,這類孩子總想著以死來換父母的後悔之情,就好像他們真的會因為死亡痛哭流涕,從此再也生活不下去了一樣。

不會的,死亡隻會將生命帶離人間,帶進虛無,剩下的人還會繼續活著,就像後來的她一樣。

但是許老師說,你來看看這鮮亮的紅色,他問吳笙,你看到紅色能想到什麼?

鮮血,隻有鮮血。

許老師沒有對這個答案感到驚詫,他告訴吳笙紅色可以是太陽,可以是鮮花,也可以是巴內特·紐曼的《英雄的與崇高的人》。

吳笙說我喜歡英雄。

許老師對著她笑了起來,然後她就靜靜地坐在許老師身邊畫了一下午的畫,畫這個湖泊,最後許老師問她還喜歡什麼,她說海鷗,她還喜歡海鷗,許老師就在這個湖泊上畫了一隻停留在湖邊的海鷗。

家裡的保姆驚慌地叫著她的名字,她不理,很認真地問許老師你畫畫很好,可以教我嗎?

你看,她從小的時候就很明白要給自己找寄托,她對死亡產生思考,但她的身體禁止她做此類嘗試的事情,於是她會找點什麼東西讓她不再思考死亡,比如事物,比如人物。

她從六歲一直畫到現在,她找到了陳希,找到了吳雙阮,找到了吳邪。

然後她已經或者即將失去了。

在月色下吳笙突然捂上了嘴巴,她的脊背彎著,長發披住了她的後背,她那如圓月般皎潔的臉龐在黑夜裡消失不見了,杜城將外套搭在她的身上,完完全全地蓋住了她,他低聲道:“就當我沒在這裡。”

這是一個對於他來說格外難度過的夜晚,如鯁在喉。

他聽著深夜裡的風聲,他似乎聽見了細微的抽泣聲,又似乎沒有。

他隻是靜靜地看著天上的皎月,靜靜地陪著身邊的這個女人。

許老師的案子結束在吳笙回上海的第二天晚上,北江分局的人根據信號很快就找到了實施詐騙人的所在之地,沈翊比他們走的更快,但是當他去到嫌疑人所在的酒店時,一個人就當著他的麵從頂樓摔了下來。

當場死亡,血流了一地,那個嫌疑人四肢扭曲地癱在地上,他還沒來得及花掉騙來的錢,就已經死掉了。

沒有監控沒有目擊證人,第一犯罪現場沒有任何指紋足跡,唯一可疑的是現場隻有一根白色的鳥類的羽毛,看上去像是飛禽飛過這裡不甚掉落。現場乾淨的仿佛像是這個詐騙犯良心發現,為了向被騙得傾家蕩產得老人們賠罪一樣,他選擇以死謝罪。

法醫室裡,沈翊冷冷地看著犯罪嫌疑人的屍體,杜城也在觀察著沈翊,他在沈翊身上看到了一點吳笙的影子——這說不清,因為沈翊曾經和他開玩笑似地說他師姐小時候不會和彆人相處,於是就跟他學人際交往,但是後來意識到他不是一個好例子後就放棄了。

“你先來找這個嫌疑人是想做什麼?”

我想殺了他。

沈翊先是為自己腦子裡突然竄出來的第一個念頭而皺眉,然後淡淡道:“找他算賬。”

“你覺得他是吳笙殺的嗎?”杜城突然問道。

“她有不在場證明,而我隻相信證據。”

回答非常官方,很符合他現在的身份職務。

“我去長春的時候,見到了當年負責吳雙阮案子的警察,他跟你師姐倒是挺有緣分。”杜城觀察著沈翊的表情,想從上麵找到一些不同尋常的東西,但顯而易見,他失敗了。“你師姐當年在大學的案子你知道吧?雖然當時沒有任何報道,但是向幾個老刑警打聽打聽就出來了。”

沈翊覺得好笑,“這我真不知道,她從來不跟我講這些。”

“其實當年是有人懷疑她最後殺了人的。”杜城淡淡道,“但是沒有證據,而且凶手證據確鑿,他殺了八個人,最後葬身火海也是活該。所以案子就這麼結了。她一個女孩子,從殺了八個人的凶手手下帶著另一個人逃脫,不是很怪嗎?”

“你認為這事情有古怪,但是我隻會心疼她,她在這個案子裡失去了最好的朋友,還差點被殺,她已經很了不起了。”

沈翊說完,表情一怔,望著門口方向不再說什麼了,杜城心道奇怪,轉過頭去看,吳笙麵色蒼白地站在門口,沒人知道她是什麼時候來的,也沒人知道剛剛的對話她聽見了多少。

杜城的臉色一下子變得不好看起來,他不敢直視吳笙的雙眼,隻是偷偷地打量著她——不知道是不是錯覺,總覺得她現在單薄了許多,頭發鬆鬆地攏著,麵色蒼白,口唇無色,像打了卷的一支百合,幽香姿態猶在,但是精神很不好的樣子。

沈翊走過去,扶住她,輕聲問道:“你沒休息好嗎?”

吳笙搖搖頭,低聲道:“在許老師家,睡不著。”

沈翊隻道我請假,送你去我家休息,還記得名叫曉玄的貓嗎,由它來陪你。

吳笙點頭,作勢要跟沈翊走,卻在轉身時頭也不回的問道屋子裡另一個活人:“杜城,你就那麼討厭我嗎?”

杜城張口想要解釋,卻好像被石頭噎了嗓子什麼話也說不出來,隻能站在原地呆呆地目視吳笙和沈翊遠去的身影。

他的雙腳灌了水泥,他追不上去。

他的潛意識告訴他這個女人很危險,嚴良說的無證之罪一直讓他拉緊了那根弦,還有奇怪的療養院,見過吳笙三次後就上吊自殺的吳雙阮,與方木有差異的口供,從來都不存在的軍刀。

這個女人身上到處是致命的秘密,可他卻不停地想起皎月下拱起的脊背,她很瘦,瘦到他能夠清楚的看見透過衣衫突起的骨節,她長長的如雲霧般的長發,以及自己可能並沒有聽到的抽泣聲。

和院子裡她一個人坐在門口的背影。

他去長春一趟,通過嚴良的隻言片語,窺探到過去的一角,在那時他就應該意識到,他已經無法停止對這個女人的探究了。

許老師的兒子許思文回來的那天吳笙剛好取回了許老師夫婦的骨灰,師妹提議沈翊和吳笙以及許老師三個人的畫作合辦畫展,吳笙也隨她去了,她在沈翊家裡睡了兩天後終於整理好了情緒,但是在見到許思文時又破功了——他一回來就毫不留情地處理了許老師夫婦的遺產,連許老師夫婦的房子也打算直接賣掉,吳笙本打算和他商量一下買下來,但是他卻態度堅硬地拒絕了吳笙。

然後吳笙就在沈翊震驚的眼神下抽了許思文一耳光。

緊接著她又在許思文不可置信的眼神下又抽了他一耳光。

沈翊覺得自己在這種場景下不應該笑的,他努力地憋住了笑意,在腦子不停地回想著一些難過的事情——失敗了。

沈翊捂住了嘴,靜靜地聽著吳笙對許思文的教誨——“你知不知道老師是為了給你籌錢導致傾家蕩產後跳海自殺的。”

顯然許思文對此一無所知,他為父親眼裡隻有學生而難過,他也努力的畫畫想讓父親誇獎他,看到他——但是這太難了,父親的學生裡有吳笙,有沈翊,他們兩個人的天賦讓普通人看了隻會深感絕望,他這一輩子都越不過沈翊和吳笙。

尤其是吳笙!

但也是吳笙,在父親母親的最後那段日子裡,代替他行使了子女應儘的職務。

那天的最後,沈翊煮了許老師家裡冰箱裡最後一點餛飩,許思文按著母親留下來的菜譜做了他最愛的紅燒肉,三個人聚在昏黃的燈光下,在略顯擁擠的廚房裡吃完了最後一頓屬於許老師和文師娘的飯。

“許思文....老師很愛師娘啊。”吳笙輕聲說道。

許思文的眼眶還紅著乾涸,他有些難受,但是還是溫聲說道:“我的名字,就是他們的愛情。”

許思文猶豫了一下又繼續說道:“我隻想拿走沈翊畫的爸爸的肖像,你當時是不是還畫過媽媽?”

“我到時候郵給你。”

許思文露出淡淡的笑容:“那這個房子歸你了,幫我好好照顧這個房子。”

吳笙也難得地露出了微笑,沈翊也笑,在昏黃的溫暖燈光下,就好像他們又回到了小時候,他們三個在飯桌上狼吞虎咽著,許老師和師娘就站在他們身後看著,窗外清輝遍地,一如往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