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12月31日晚上,學校舉辦了一場元旦晚會。內容無外乎合唱、相聲、小品、舞蹈之類的節目。晚會在8點鐘結束,之後的時間留給了各個學生社團自己組織活動。午夜12點,將在行政樓前燃放煙火。
晚上10點,備受關注的話劇《惡魔的盛宴》在俱樂部劇場裡拉開帷幕,能夠容納3000人的劇場裡擠滿了人。有後台工作人員探出頭去看也被這個場景所震撼到了,回到化妝間閒聊的時候還感歎好多人。
吳笙無聲地歎了口氣,她沒想到這種劇情還能吸引人——魔幻題材話劇,一個花匠愛上了公主,礙於地位不能同公主在一起,後來國家外敵入侵岌岌可危,花匠向惡魔出賣自己的靈魂,成為法力高強的大英雄,大破敵軍,拯救了國家。公主和花匠喜結連理,可惡魔引誘花匠的目的就是要公主的血獲得永生,花匠在惡魔的操縱下殺死了公主。清醒後,他追悔莫及,在神靈的指示下,花匠挖出自己的心臟使公主複活,惡魔的計劃最終破產。
“你知道這個故事告訴我們什麼嗎?”吳笙坐在椅子上對著盛裝的陳希說道。
陳希很配合地擺出一幅好奇地樣子:“什麼?”
“不要嫁給身份地位不匹配地人,否則會死。”
吳笙對此很不屑,“還砍頭死亡,這編劇當寫聖人約翰和莎樂美呢?”
陳希哈哈大笑,她拍了拍吳笙地隔壁揶揄道:“如果是泰坦尼克號上的傑克呢?”
她說的是去年上映的美國愛情電影,當時是吳笙陪她去看的,看到最後直接給陳希哭成淚人,然而吳笙不動如山絲毫不為所動。
吳笙又歎了一口氣回道:“不是什麼人都有迪卡普裡奧的那張臉。”
旁邊正在化妝的其他演員也笑了起來,吳涵也笑著路過她們這裡,吳笙看見他終於想起自己的職務叮囑道:“你彆忘了把放著那個假人的推車放好,後台太亂了,千萬不要找不到了。”
吳涵笑著應了,而後說自己去外麵背台詞,然後就離開了這個屋子,其他的演員也陸陸續續的離開準備上台,就留著吳笙和陳希兩個人在化妝間裡,吳笙摸了摸陳希的手,安撫道:“彆緊張。”
陳希明顯是有點緊張,她不得不去想些什麼來轉移自己的注意力,跟吳笙開玩笑道:“你警告方木,讓他好好照顧我?”
吳笙也順著她:“我最近在考慮給他報個武術班。”
陳希又哈哈笑了起來,笑夠了以後她握著吳笙的手——多麼神奇的手,她看起來是那樣冷冰冰的人,手卻是始終溫暖的;而且這雙手能夠畫出這世間最瑰麗的畫作。
陳希握著吳笙的雙手,貼上了自己的臉頰。
吳笙的心臟為之巨顫。
陳希是這樣說的:“我不緊張了,因為我知道你會注視著我,我想讓你知道,我在追趕著你,並且追上了你的腳步。”
吳笙鬆怔,而後釋然地笑了笑,她也握著陳希的雙手,貼上了自己的臉頰,溫聲道:“其實是我一直在追趕著你啊。”
陳希上台後吳笙就沒有什麼事情了,但是有群演的衣服一些開了,需要她來縫,她沒找到針線包,隻能先拿彆針給她彆住,然後借了彆的同學的自行車蹬回宿舍拿針線包,一來一回在她的估算中不超過十分鐘,正好能趕上話劇高潮部分,順便還有時間給群演把衣服縫上。
計劃很完美,隻是她拿著針線包往回趕的時候就被宿管阿姨叫住了,阿姨從窗口探出頭叫道:“吳笙!你家裡人給你打電話!”
“就說我不在!”吳笙回道。
阿姨更急了:“哎呀你這閨女!說是你家有人生病了!你過來接電話!”
吳笙翻了個白眼,急急的走過去,從窗口探進去接了電話,她一邊接電話,一邊注意到宿管阿姨房間裡多了個小丫頭,用眼神示意宿管阿姨這誰,宿管阿姨輕輕地拍了拍她,“這法學院男生舊樓那邊的孫梅的閨女,她看話劇去了,她閨女在我這裡待會。”
吳笙點頭以示了解,然後沒什麼好語氣地問道:“什麼事,能明天再說嗎?”
電話那頭的男聲嚴肅道:“好好說話。”
吳笙翻了個白眼,降低了語速問道:“有——事——嗎?”
正在屋裡寫作業的小丫頭噗嗤一樂,引來吳笙冷冰冰的死亡射線,小丫頭又低頭乖乖寫作業去了。
“你寒假回家吧。”
“我寒假回許老師家裡。”吳笙冷冰冰道,“許思文在國外念書,今年不回來過年,我陪許老師和師娘。”
“我再說一遍,你寒假回家。”
吳笙突然爆發:“你說一萬遍也沒有用!我不回去!”
女孩突然爆發的聲音將宿管阿姨和屋裡的小丫頭嚇了一跳,然而隨著吳笙的音量一同爆發的是行政樓前陡然升起無數絢爛奪目的焰火。
午夜的鐘聲響起。
2000年到了。
寂靜的校園一下子變得熱鬨起來,人群在喧嘩,尖叫聲在校園的角落突然響起,吳笙突然感到了巨大的心慌,她注視著點燃半扇天空的美麗花火,一種難以言喻的恐懼攫取了她的身體。
吳笙毫不留情地掛斷了電話,她將宿管阿姨的呼喚拋之腦後,蹬上自行車急速地向劇場趕去,在21世紀的第一天她感覺這段路好長,難以言喻的恐懼得不到解釋,疑惑充斥著自己的大腦,本能告訴她她的世界即將崩解殆儘。
為什麼?
為什麼?
她像小時候一樣疑惑,也像小時候一樣無人解答她的問題。
吳笙將自行車扔到一邊,潮水般的人群從俱樂部裡湧出,這麼多不同的張臉上是同樣的恐懼,大門無力承受撞擊與擠壓,門框變形,玻璃爆裂,最後轟然倒塌,遍地的玻璃碎片折射出夜空中的煙火,璀璨如水晶照耀;也折射出人們的恐懼,哀嚎,尖叫與哭泣。
吳笙在哭泣與尖叫聲裡大聲呼喚著陳希的名字,無人應答。
後門!後門!
吳笙跑到後門,後門也跑出許多穿著戲服的演員,吳笙順手就抓住了一個姑娘問道:“陳希呢?陳希呢?”
那個女孩恐懼的看著她:“陳希!陳希!”
她尖叫一聲,用了全身的力氣甩開了吳笙跑掉了。
為什麼?
為什麼?
吳笙逆著人流跑進劇場的後台,她跑遍了每一個房間都沒有找到那個女孩的身影,她順著走廊跑出去,一路跑到觀眾席上,劇場裡的人已經跑的一乾二淨,隻剩下滿地的礦泉水瓶、食品包裝袋、踩爛的鮮花和幾隻跑丟的鞋子。
多麼安靜。
外麵的尖叫哭泣仿佛在此刻靜止了,整個舞台上就隻剩下觀眾席間的吳笙和舞台上的少女。
紅色的天鵝絨幕布被拉起,耀眼的舞台燈齊整整的打向舞台的正中間,將一切照的分毫畢現——那舞台有一輛小推車,上麵躺著一個沒有頭顱的人,失去頭顱的斷麵正在不停地滲出血水,血水蜿蜒而下,流到不遠處的頭顱邊,然後蔓延啊蔓延。
吳笙聞到了那屬於血液的鐵鏽味,她低頭看著自己腳下,那血水蔓延啊蔓延,將她吞沒,她即將死在血海之中。
水珠不停地砸在她的腳麵上,吳笙抬頭緩緩地向前走過去,她想看的清楚一些,借著燈光看的再清楚一些,那血水蔓延至頭顱,那頭顱是誰的頭顱?
是美豔的瑪麗王後嗎?
是戈耳貢之一的美杜莎嗎?
亦或是被莎樂美所深愛的聖人約翰?
那麵孔如此熟悉,在不久前還曾對她微笑,同她談話。她秀麗的長發被血水糾結在臉上,隱約可見寬闊白淨的額頭,曲線優美的臉頰。她的表情從容又無辜,仿佛這一切隻是在她夢裡發生,她因是夢而從容,她因不解夢裡自己為何被砍頭至死而疑惑。她的嘴角似乎隱隱帶著微笑,她的脖頸下是整齊平滑的創口,肌肉呈現出毫無生機的蒼白。
為什麼?
為什麼?
不遠處的斧頭在舞台燈光下泛著冰冷的光芒。
吳笙捂住了嘴巴,眼淚從她的眼眶中大顆大顆的脫落,她不理解,為什麼舞台上的是陳希,為什麼她會站在這裡,為什麼會是眼前的樣子,為什麼陳希會這樣的瘦小,她好瘦小,陳希好瘦小,但是她明明能夠堅定的攬住自己,能夠照顧自己。
她怎麼變成了這麼瘦小的樣子。
好多血,好多血,一個人有這麼多血嗎?一個人流這麼多血還能活著嗎?
有沒有人能告訴我這一切都是為什麼。
吳笙突然開始尖叫,她像是回到了一切最開始的那樣,她被人從母親溫暖的子宮裡取出,她來到了這個讓她覺得寒冷的、不安的世界,她失去了以往所擁有的溫暖與安全感。她不知道這是為什麼,她也不知道眼前發生的一切是什麼,她隻是依靠本能,她被從母親的肚子裡拿出來的時候就是這樣的尖叫,就是這樣的哭泣。
她回到了一切的開始。
她對著舞台哭著,哭到忘掉了所有的一切,或許有人闖了進來,有人對整個現場大感震撼,有人將她攬起帶到劇場外麵,有人將大衣和圍巾披到她的身上,有人一直攬著她,有人站在她身前輕聲說我一定會抓到他的。
她不在乎,她不在乎發生的一切。
她隻是哭,隻是一直哭,就好像要因此而死一樣。
或許她已經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