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天紅得像一座巨大熔爐,城市的輪廓是一團黑色剪影。
滿地機械碎肢冒著電流和火星子,劈裡啪啦。
仿生人的皮膚組織燒焦後散發出化學物品的刺鼻氣味,夏橋站在其中,被熱氣熏得有些冒汗。
程廉和他招呼完後消失在窗框裡,估計正在下樓。
對麵同樣稀爛的大樓裡,未見人影。
江嶼半蹲下,修長手指在地上劃拉翻找,好像一點感覺不到燙似的。
夏橋有些好奇,低頭看他。
就見他翻開半具齊腰斷裂的仿生人,筋骨分明的手攢著腰部參差不齊的金屬導管,猛然拉扯!
一聲帶著勁道的悶響。
導管將皮膚撕裂,露出裡麵複雜的機械組織。
江嶼有條不紊地將破損、多餘的零件挑揀掉,清理出半條完整的合金脊柱。
然後,徒手從第二腰椎處生生拔出了個東西。
……夏橋現在懷疑他的爪子也是機械義體。
躺在江嶼手心裡是一枚四四方方的芯片。
仿生人需要完整龐大的程序算法來支撐,當時這項技術無法去中心化,因此每一個仿生人都有一枚芯片,位置就在第二腰椎。
江嶼摘下胸前的星形徽章,將芯片貼在徽章下,微弱的白光輕閃,夏橋又聽見了電子音的滴答聲。
做完這一切,江嶼站起來。
程廉、賀一,以及大約是許楊朋友的人從樓裡出來。
時間卡得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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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廉下來,二話不說撲掛到夏橋身上,爆發出一串怪叫,嘴裡激動地喊著‘救我狗命’‘帥爆’之類的屁話。
等情緒發泄完了,摟著少年特有的、略顯瘦削的肩膀,才遲來地陷入尷尬。
不是。
白雙霖都沒敢做過這個動作。
程廉摸了摸鼻子,渾身血都涼了半截,現在吹彩虹屁還來得及嗎?
夏橋一動不動,站得筆直,聲音比仿生人還麻:“你再抱兩秒試試。”
程廉刷地蹦開。
木著一張臉,忍住想要拍灰塵的動作,夏橋將目光移到另一邊。
那個看著眼生的,個子很高,肩寬腿長,一頭板寸,遠遠走來竟有種不可冒犯的氣質。
賀一落後他半步,被襯得格外嬌小。
夏橋打量著他,想要問話,發現他完全沒注意這裡。
順他視線看去,空蕩的長街對麵走來兩個人。
白雙霖和許楊聽到這邊的動靜,此時趕到。
然後他轉過臉,用一種比江嶼還不帶情緒的語氣,毫無鋪墊地開口:“這裡要塌了,儘快離開。”
“噢對!”程廉猛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顧不上尷尬了,急忙對夏橋和江嶼解釋:“我們特意在這裡埋伏那群仿生人,因為傅哥說仿生人死了這個空間就維持不下去了。但是會塌!我們得趕緊找到出口!”
賀一說:“傅哥說塌陷的時候,出口會顯露出來。”
此時白雙霖剛走近,隻聽了一半,“什麼出口?哪有出口?”
下一秒,整個空間地動山搖,紅色天空和黑色剪影不斷飛速顫抖,模糊成一團混亂的顏料。
上方撕裂出巨大豁口,沿著裂痕向下傾倒一片紅色濃漿,飛濺的水霧撲麵而來,像瀑布。
地麵顫動得厲害,夏橋一個踉蹌扶住了旁邊人的肩膀,抬臉看天上那不斷撕開的裂穀。
如果那是出口的話。
“躍龍門?”夏橋呢喃。
目測高度,多少是強人所難了。
“試試不就知道了。”旁邊說。
夏橋轉頭看他,想懟一句‘飛給我看’,忽然手腕被握住。
夏橋非常警覺:“你乾嘛。”
江嶼已經長腿邁出去,同時拉著夏橋,以百米衝刺的速度投入那片血色瀑布。
猝不及防濺一臉水的夏橋:……你大爺。
-
先驅者確實是安全屋。
此刻,安全屋內不說人員超數,簡直人頭攢動。
計算機內部的維修大廳麵積很大,考生們齊聚,密密麻麻挨在角落,目光各異,但都望向一處。
大廳昏暗,一團團瑩塵構成一幅動態微光成像。
穿大褂製服的人腳步匆匆,行來走去。
三兩個白大褂圍著實驗床,手術刀在虛空中比劃,不時更換器具。
突然衝來一群安保人員,動作激烈地和空氣搏鬥,最終製服敵人,押著空氣離開。
從第一個抵達安全屋的考生入場,這裡就在不斷上演莫名其妙的默劇。
安全屋限定十人,大廳內考生已有二十幾人。
於是總有考生會想,這回考核這麼輕鬆,是否最終考驗就在這詭異的微光成像上?
這個念頭不斷滋長,考生們就愈發緊張忌憚。
直到,過分安靜的維修大廳傳來此起彼伏的腳步聲。
眾人刷刷朝門口看——
踏進維修大廳的一瞬,夏橋感受到熾烈目光包圍過來。
濃度過高,他不得不第一眼看見群縮在角落裡的小雞崽……
考生們。
數十個能扛槍拆彈的軍校生們把自己縮在角落的畫麵太割裂,夏橋腳步差點趔趄。
這是……
“這是集合點名嗎?”白雙霖瞪圓眼睛,“來太齊了吧??”
程廉一臉黑線:“瞧這大群人。”
賀一:“咦?”
賀一同學對人的興趣顯然欠缺,他一眼注意到大廳內微弱但清晰的動畫。
動畫範圍很大,幾乎覆蓋整個大廳。
很像信號不好還電路故障的老式電視機,許多畫麵是空白缺失的,隻有來來往往、形色各異的人。
看了一會兒,夏橋琢磨出了點輪廓。
這應該是一支科考隊的日常影像。
為什麼先驅者的維修大廳內會有科考隊的影——
夏橋思維忽然刹了個車。
經常背著他偷偷學習的江嶼也正注視大廳內的微光成像。
他臉上看不出什麼表情,是毫不在意或是和夏橋一樣反應到關鍵節點,都無法從中找出一點端倪。
直到。
“看什麼?”江嶼忽然側臉對上夏橋的視線。
猛然被那雙漆黑的眼珠盯住,夏橋心臟突地一跳,大腦急促空白了一瞬。
反應過來後,簡直想照這玩意兒的臉來兩拳。
夏橋皮笑肉不笑:“欣賞雕塑人像。”
江嶼盯了他幾秒,下巴往大廳內一抬:“先欣賞那邊的三級機密。”
聖彼得被考察隊列為三級機密,相關資料封存在聯盟政府。這是江嶼在金魚肚子裡時和夏橋說的。
夏橋於是知道江嶼也意識到了這點。
這些微光成像或許就是那時候的考察隊,不知為何在這時被‘投影’出來。
照成像裡考察隊員的動作——操縱儀器、解剖手術、抓捕空氣,可以判斷這支考察隊還擔任一定的實驗工作。
他們日複一日地對空氣重複相同的手術,記錄一堆數據,把記錄本鎖進保險箱,再手術。
直到某一天,實驗室出現了一個微小的意外。
一個記錄員發現數據異常,但在請教負責人之後,他們做出了該異常不重要的判斷。
這些數據被照樣傳導在儀器裡,由穿白大褂的工作人員繼續對空氣進行手術。
手術很不順利,看得出來並不是技術問題,而是空氣——‘實驗對象’不大配合。手術室被鬨得雞飛狗跳,一群荷槍重彈的保安將空氣製服,押回手術床,手術繼續。
然後,災難就開始了。
主刀醫生忽然停下動作,後退幾步,不可思議地望著手術床,仿佛從中長出了巨大的怪物。
緊接著白大褂們四散奔逃,慌亂瞬間蔓延至整個實驗室。
有的人逃離不及,趴在地上拚命掙紮,然後身體毫無征兆地爆裂。有形的螢光四散消失。
越來越多成像變成灰塵散開。
這一場遲了幾百年的事發現場沉默地在眾人麵前上演。尖叫、死亡、暴亂都靜默無聲。
隨著微光成像逐漸灰飛煙滅,安靜的維修大廳傳來隱約的轟鳴。
但對於心驚膽戰、剛看完災難片的考生們來說,任何一點風吹草動都會被放大。
人群開始異動。
喀嚓。
恐怖的斷裂聲清晰地進入每個考生的耳膜。
接著是第二聲、第三聲……
建築坍塌的聲音越來越密集,空間也在搖搖晃晃。
反應快的已經衝出門口,反應慢的還在不知所措地張望頭頂。
直到有人喊出“這裡要塌了”這句話後,終於爭先恐後地往門外逃竄。
剛從坍塌的金魚肚子裡出來的七人:……
夏橋被人群連撞好幾下,臉已經臭得不行,轉頭一看,老熟人們一個沒動。
依稀還有幾個其他考生站在大廳內,比較冷靜,四處觀望。
夏橋抬腳,不退反進。
黑暗的大廳在晃動中不知接錯了哪根電路,主燈忽然大亮。
雖然晃得重影,夏橋還是很快看見維修大廳內的操控台,離他不過幾米遠。
他快步來到操控台麵前,嘗試開機。
微光從整個麵板浮過。這蒙塵生鏽的破機子還真能開機。
斷裂轟塌的聲音愈發刺耳,有人在朝夏橋吼些什麼。
夏橋沒工夫理會,進入維修程序,十指翻飛,嘗試輸入幾串維修指令。
很快,麵板上跳出彈框,顯示已維修成功。
夏橋盯了幾秒。
一拳砸在麵板上——成功個屁。
江嶼不知何時跟了上來,看著操控台被輸入指令,彈框發瘋,然後挨了一拳。
麵板裂出幾條白痕。江嶼眯起眼睛盯了片刻,突然曲指敲了敲操控台。
“試試反著輸入指令。”江嶼說。
夏橋抬眼看他,竟然明白江嶼說的‘反著輸入’什麼意思。
“自殺指令?”夏橋手指朝天花板一豎,“這不已經正在了麼。”
“你看它自殺了這麼久,有掉下來一塊鋼板嗎?”江嶼站得奇穩,話音也沉。
夏橋沒什麼表情地盯著江嶼,不得不承認,他說得對。
雷聲巨大,雨點沒有。維修大廳晃得快成海盜船了,也沒見天花板掉下來哪怕一點。
正常人這個時候大概也會質疑輸入自殺指令的必要,但夏橋二話沒說,低頭就開始敲鍵盤。
超級計算機有自殺程序,相當於給槍上保險。
回車。
運行。
麵板再度亮起,彈框顯示:即將執行自殺,請再次確認指令。
是。否。
麵板上厚積的灰塵都快被震乾淨了,修長白皙的指尖輕輕一觸。
砰——
天花板終於砸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