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隻笨手笨腳的金毛 丹澤爾來到師……(1 / 1)

丹澤爾來到師家繡坊的時候,門階上站著兩個人。

一個人身著淺碧的長衫,領口還是看得到軟乎乎的白色綿毛,是他心心念念的素瓷先生;另一位女士穿著秋香色絲絨改良旗袍,針織長外套看起來寬大舒適,衣襟領口還有花草的刺繡紋樣點綴,溫婉秀美。看得出來她不算年輕了,但紅顏難逝,依舊婀娜有風情。

她和她身側的少年郎長得很像。

“這就是丹澤爾吧,真是個俊孩兒,高高大大的。”師慧臉上揚起笑,聲音不大,有柔和的起伏。

邊辰意打量丹澤爾,笑著手上比劃打了個招呼。

門前的人今天穿得很美式。棒球服外套內裡學院風襯衫毛衣疊穿,淺色的牛仔褲褲腳都搭到了腳跟,脖子上掛著相機。看得出他認真搭配過,這一身就是去人多點的大街是都是可以直接街拍的水平,隻是出現在這條街巷裡顯得有些時空錯亂的違和感。

但是金發藍眼本身怎麼看都不會和這裡太合拍就是了。

“阿姨,您、好。師辰意,早、上好。”丹澤爾回話,手上比劃了個你好的動作。

男孩柔軟的金發被巷子裡的風吹得有些亂了,湛藍色的眼睛直直的望過來,亮晶晶得閃著光。

這些天,天氣都陰沉沉的,但是男孩的眼睛會放晴,叫人瞧一眼就覺得歡喜。

“快進來,站在門口都讓風吹著了。”

他點點頭。

邊辰意看到了他手裡攥著的手機屏幕常亮著。界麵上還有文字在滾動,正在錄音,語音識彆中譯英。

邊辰意又忍不住笑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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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跟在師慧身後往繡坊裡麵走,步過竹廊,去到了大繡房。

那裡有很多年紀更長的繡娘,更多繡品。她們用最平凡的巧手牽絲引線,錦繡徐展。

丹澤爾的相機忠誠地記錄了這一切。

然後他們回到了邊辰意的繡房。

“你的視頻阿姨也看到了,拍得很不錯,是你們年輕人的東西,”師慧注意到了丹澤爾正在識彆的翻譯界麵,放慢了語速,“所以,還是你們年輕人自己來拍吧,我就不過多乾涉了。”

“阿姨,您也可以……”

“我這張臉啊在鏡頭裡出現的也不少了,這些東西,還是你們來合適些。”

師慧擺擺手,說完,禮貌性地淺笑一下,輕輕帶上門。

這些年,師慧接受過采訪,也在大小紀錄片裡出過鏡,但是,汴繡在國內的市場還是不儘如人意。

說不定這兩個孩子做出來的東西,真的會有所不同呢。她回憶起視頻上密匝匝的彈幕,那都是些年輕人的聲音。

希望如此吧。鞋跟在木地板上踏出噠噠聲,漸漸遠去。

留下房間裡的兩個人麵麵相覷。

“就我們兩個人自己拍?”邊辰意發消息。

“對。”

“那怎麼開始?”

“Er,你就像平時那樣,平時在做什麼就做什麼。”跟了個露齒笑的表情包。

“好。”

邊辰意坐回繡台前,拿起針線和未完成的繡品,抬頭一看,男孩捧著攝像機,一手比了個OK的手勢。那一頭金色的茂密細發就像是長在攝像頭上一樣。

他笑一下,不再管他,開始劈絲,埋頭刺繡。

再抬頭時,已經是個多小時以後了。看過去,丹澤爾把攝像頭擺在於他平齊的櫃子上,自己搬了凳子坐在一邊,兩手拄著下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他,嘴唇還微微張開,像是在說什麼話。

邊辰意伸出右手食指,左右搖晃了一下。這是怎麼了的意思。

然後他就看到金毛好像一下子緩過神來,臉色有些紅,又急急忙忙從口袋裡拿出手機打字,走到邊辰意跟前。

“Er,我有幾個問題。”

“你說。”

“一根線是怎麼分成這麼多份的?”

“剛剛繡這片葉子用了多少種顏色?”

“還有,坐了這麼久你不累嗎?眼睛不會酸嗎?”

邊辰意一個個回答。

“用手撚開,術語叫劈線。”

“剛剛沒用多少,但是這片葉子大概要用到三十多種顏色。”

“不累,有一點點眼酸。”

“哇哦,那我可以上手試試嗎?”丹澤爾打出這句話,湛藍色的眼睛裡閃著光。

邊辰意點點頭,站起來讓出座位。

他拿來一塊簡單的半成品繡品,像是那日花燈節攤上的團扇、手袋、手帕之類的小繡樣。

“劈線在最細的地方可以細到三十二分之一,這個比較簡單,但是也要細到十六分之一。”他把打好的字給丹澤爾看。

“這麼細一根線怎麼能做到分成十幾份甚至幾十份的啊……”

邊辰意就站在丹澤爾身側,看他一直嘟囔著,寬大的手掌撚啊撚,好半天分出一根線頭,扯一下,還沒一寸長就斷了。

“力氣稍微輕一點。”他對著那寸長的細線苦臉的時候,邊辰意又把手機屏幕伸過去給他看。

再次嘗試,好半天,一根線算是劈好了。

接下來穿針。那針簡直就是細如牛毛,針眼都微不可見。

他看到金發男孩幾乎是屏住了呼吸,撚著頭發絲一樣的線往那針眼上戳,毫不意外的連針都沒碰到,直直偏向一邊。

“Don't rush,take your time.”這句話邊辰意沒再打字,直接說了出來。

下一秒,線又往針眼旁邊戳了,這次偏得更厲害了。

邊辰意決定不做聲了。

【28,我剛剛英文說錯了嗎?】他還是不習慣說話聽不見自己的聲音,這感覺很奇怪。

【沒有。】這人對自己聲音的殺傷力也一無所知。

又過了很久,這細細的線終於穿出了個線頭。丹澤爾呼出一口氣,手捏住那一點點,輕輕拉出來。

可算是成功了。邊辰意也感覺鬆了口氣。

【這麼大的手,來穿針確實是委屈他了。】

那可是可以幾根手指把小茶杯包住的大手。那線也就他頭發絲那麼細。

【他可一點也不委屈,這不是笑得可開心了嗎。】0628陰陽怪氣。

金發男孩像是叫了句什麼,捏著針,仰麵看著少年,像是第一次拿了獎狀回家的小孩,笑得格外開心。

像金毛在搖尾巴。

邊辰意向他展示了最簡單的平針繡法。

“一定不要太用力,線很容易斷。背麵回針,我的意思是,針從背麵刺上來的時候,要小心紮到手,注意手感。”邊辰意覺得總是打字太麻煩,既然0628都兩次說他說的沒問題,他也就不打字了。雖然不是很習慣。

少年的聲音和他這個人一樣,清透如一捧碧水,語速很慢,但是發音挺標準,很清晰。

然而,繡了不到五針,線斷了,男孩的手也破了。一滴鮮紅的血落在料子上。

“需要創可貼嗎?”

No!丹澤爾側身,兩手交叉在胸前,比了個大大的叉,撥浪鼓似得大幅度地搖頭。

“紮到手其實是刺繡人習以為常的事情。每次我們紮到手都會很難過。不是因為紮到手疼,而是血滴在料子上,這塊料子就不能用了,都得重來。”

邊辰意抽了張紙給他,好擦去又繼續冒出來的血珠。

丹澤爾開始打字。從邊辰意的角度,還可以看到他臉部肌肉在動,是嘴上也閒不住。

“這簡直太難了!從取線到繡,哪一步都難,我覺得剛剛能取好線穿好針都是上帝看不下去了在暗中幫助我……”

“下針的時候,我已經足夠小心了。彆說是線了,我都擔心那細針被我捏斷,這可比針尖紮到手可怕多了。”

“沒想到這看起來還不算複雜的圖案這麼難繡,就這麼半小時,我感覺我的眼睛都要花了。”

“God,你是怎麼做到的,這就是華國人說的台上一分鐘台下十年功嗎?剛剛看你繡,接線的速度比我喘氣還快,真是令人驚訝。”

“你是從小就開始學這個嗎?”

“一幅作品要繡多久呢?”

邊辰意握在手裡的手機嗡嗡嗡地不停震動。他朝金發男孩苦笑一下,不意外地收獲一個略帶尷尬的露齒笑。

他的手指在鍵盤上飛速點擊。

“我是從六歲開始學的。”

“一幅繡品的話,複雜一點的都要按年來記時。你看到了,這不是件快得起來的手藝,急不得。”

那邊回了一個哇哦的表情包。

“其實你可以直接說出來的。你的英文很標準。”金發男孩打出這句話,手指在屏幕上方懸著,最終還是沒繼續敲字母。

“我不太喜歡說話。聽不到自己的聲音,這太奇怪了。”

他突然抬頭,湛藍色的眼睛望過來。裡麵沒有邊辰意記憶裡常見的悲憫。

這雙眼睛真的很像晴空,平靜又深邃,有讓人安心的力量。

“You are really amazing.”他沒有再打字,看著邊辰意作出略顯誇張的口型。

邊辰意看懂了。

“Thanks.”他回他一個口型。一隻手伸出拇指,朝他彎曲兩下。

外麵天漸漸暗下來。

丹澤爾走到床邊,打開窗往外麵一看,竹影掩映的天空有淡淡的粉。

夕陽在早春不常見。

“你想出去散個步嗎?今天的晚霞似乎不賴。”

晚霞啊。

邊辰意低頭盯著“sunglow”這個單詞,久久沒有做出回應。

“下次吧,今天有點累了。”

聊天框安靜了一下。

“現在我需要去做晚飯了,留下來一起吃嗎?”邊辰意知道這裡離圍大不算近,連一個飯店也難找。

“這再好不過了。我是說,我很期待。我可以來廚房幫忙的!”

“那你會做菜嗎?”

“Er,我覺得,我的刀工大概還……我的相機很不錯!它很會拍照!”

“那麼,就請你和我一起過來吧。”

他們還是一起走出繡坊,一路往巷子深處走。青石路道側邊的屋舍裡有爐灶起鍋的聲音,有鐵盆碰撞的聲音,有水聲,煙囪裡有煙飄起來。沒有摩天大樓,街巷的天空很寬很廣,邊際有淺淺的粉色霞光。

“晚霞很漂亮,不是嗎?”

沒有人回答這句話。少年的起伏的聲音就像炊煙漸淡在天風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