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人類與蟲族的淵源,則要上溯兩千年,從傳說中的母星時代開始論起。”
發展史課程永遠是最令人困倦的課程,老教授頂著一頭銀白色的頭發侃侃而談,台下哈欠連天,早已困倒一片。
“人類文明對於搖籃時期的記憶早已模糊,當我們的童話都不再回憶故鄉的時候,恰恰是人類在星際的征途拉開序幕的象征。在兩千年前,我們逃離故鄉的祖先們相信,隻有將象征軟弱與落後的故鄉作為一個包袱徹底拋掉,才能打開嶄新的人類紀元,於是祖先們選擇忘記故鄉,投奔渺茫無極的銀河,為了人類的未來——這就是星際帝國建立的初衷。”
坐在最後一排的學生放下筆,悄悄地對身邊昏昏欲睡的朋友說:“薩陀斯教授一定是尋鄉會的人,聽聽他的論調。”
“隻有尋鄉會才會相信小孩子都不相信的故土遺棄論。”他的朋友還未答話,坐在他前頭的男生就迫不及待地回頭搭話,故意提高聲調,”實際上我們都知道,蟲族入侵摧毀了我們的母星,我們是英雄的後代,在與蟲族的抗爭中成長為強大的帝國!”
老教授平靜的目光移了過來,他很精準地叫出了男生的名字:“塞繆爾,看來你對這段曆史很了解,那麼你來講講吧。帝國是怎樣建立的?”
塞繆爾姿態閒散地坐在座位上,咧著嘴笑嘻嘻地看著老教授:“這可是您叫我說的,薩陀斯教授。”
他清了清嗓子,站起身,煞有介事地對投來的目光行了一禮,以詠歎調的口吻說:“兩千年前,蟲族突如其來的入侵摧毀了我們的家園,我們的祖先——那場災難中的幸存者在偉大的神聖王亞曆山大一世的帶領下找到了新的家園,也就是如今的帝都星——蓋亞一號,並在英雄一般的三大家族祖先的帶領下反抗了蟲族的入侵,成就了如今帝國的輝煌。”
老教授點了點頭,等到他話音完全落下,才神態溫和地問道:“那麼,塞繆爾,我們英雄的祖先是如何抵抗住蟲族的入侵呢?”
“當然是因為三大家族強大的魔法和神聖王英明的領導。”塞繆爾想也不想地回答。
“既然如此,為何我們的故鄉時代沒有如此強大的魔法和英明的領導人呢?”老教授問。
塞繆爾卡了一下,聲音提高了一個調:“當然是因為他們的落後與愚昧讓他們錯信了不該相信的人,排斥英雄必然會導致滅亡的下場。”
老教授聞言隻是依舊溫和地笑了笑,不置可否,隻是擺擺手示意他坐下。
塞繆爾自以為教授無話可說,神氣活現地坐下,昂起下巴,等待迎接他的掌聲,稀稀拉拉的掌聲有氣無力地響起,隨即被老教授打斷:“塞繆爾的說法確實是如今帝國公認的曆史。”
“教授。”台下舉起了一隻怯生生的手。
老教授頓了一下,有些訝異地看向舉手的人,後者是一個外貌有些瘦弱的東方族裔姑娘,明亮的黑色眼睛望著他,帶著些微的乞求。
他點點頭:“什麼事?”
東方族裔的女孩站起來,黑色的頭發很柔軟地貼在她的脊背上,接收著那些從她背後投來的針刺一般的目光,她抬頭望向老教授湛藍色的眼睛,聲音清脆:“既然如此——”
“馬克·薩陀斯,你是否承認你有罪?”
年邁的教授站在漆黑一片的被告席上,他被完全隔絕在法庭上,隻聽見法官隆隆巨響的聲音,淡漠地在黑色的靜默中例行詢問他的罪行。
教授銀白的頭發一絲不苟地梳起,他為這場審判做足了準備,換了一套衣裳,梳了頭發,讓自己以最精神的模樣展現在人前。
他知道在他目不所及之處,有無數雙注視他的眼睛。他們在觀察這場針對他——針對真理的審判。真理被謊言掩蓋,真相被塵埃湮沒,他將會趕赴千千萬萬與他一樣站在這個黑色的被告席上聆聽判決之錘落下的前輩的後塵,作為真相的殉道者,死於黑夜。
於是他開了口,就像他無數次站在高校的講台上接受學生殷切目光的注視那樣,很沉靜、很溫和地開了口。
“先生們,女士們,不論你們是否認為我有罪,而現在我已經站在這裡,這個問題的答案也已不再重要。”
“兩千年前,人類抹去了故鄉的存在,銷毀了所有來自故鄉的音訊,這拉開了我們星際征途的序幕,也點亮了文明倒計時的第一秒。從那以後漂泊兩千年,帝國的子民如無根的浮萍飄蕩在銀河中,是名副其實的流浪漢。哪怕我們引以為傲的帝國文明從三大家族的股掌之間誕生,帝國的榮耀加諸其上,但事實上,從帝國建立的那一刻起,我們就已經步入了文明消亡的深淵。”
他的語氣越說越快,黑暗翻湧著向他壓了過來。
法官的聲音尖利:“夠了,不要傳播你的異端邪說!沒有人會相信你的胡言亂語!”
“我是說——“他仍舊在說,沙啞蒼老的聲音被法官的聲音壓在其下,卻依舊清晰可聞,”從我們拋棄故鄉的那一刻起,帝國就注定了滅亡的命運!除非——”
他的聲音戛然而止在黑暗徹底壓上來的那一瞬。
過了有好一會,法官敲擊審判之槌的聲音打破了無邊的漆黑寂靜。
“犯人馬克·薩陀斯,公開傳播有害思想,試圖傳播邪說混淆公眾,判死刑。“法官的聲音恢複了冷漠與平靜。
“我們敬愛的、偉大的薩陀斯教授,是帝國殘暴專製的政體下的受害者,也是一位理應被人永遠銘記的英雄。”
緘默無聲的葬禮,一水的黑色長袍。這是一場很潦草簡陋的葬禮,被哀悼者並不“光彩“的死法讓他的許多學生避之不及,在網絡上甚至有人為了他的死亡而歡呼,這無疑來自統治者的示意——而然,在這場葬禮上的幾千人,卻是例外中的例外。
他們為了哀悼亡者統一穿著黑色的衣服,但隨著動作偶爾滑下的袖子卻暴露出了纏繞在他們左臂上的紅布。在那些紅布上,統一繡著一個黑色的鐮刀圖案。
戴著擴音器的黑發女子表情沉痛地在沒有屍體的墓碑前獻上一朵白色的花。海光菊,教授出生星球的一種特產,千百片數不清的白色花瓣在壓抑的風中飄搖。
獻花的女子是一個東方族裔,黑發黑眸,過分蒼白的臉色,和格外明亮的黑色眼睛形成鮮明的對比。她對著墓碑上教授灰色的臉鞠了一躬,隨後轉身,麵對人群,揮起左臂,纏在手腕上的紅布在空中獵獵展開,像一麵鮮豔的紅旗。
“帝國滅亡的命運已經注定,三大家族殘暴的統治從不給我們這些底層人民活路!他們甚至想遮掩我們的耳目,捂住我們的口鼻,讓我們成為睜著眼睛的盲者,口舌靈活的啞巴,薩陀斯教授的死正是他們迫害人民的最好證明!”
她看著自己的夥伴,目光炯炯,像是閃著明亮的星芒。
她側過臉,看向懸浮在空中的機械飛球,後者正在忠實地運行,如她所願地進行錄製工作。
她對著鏡頭,揮起了手,手腕上的紅布鮮豔奪目,像一團熊熊燃燒的火。
“站起來吧,同胞們!我們在泥汙中掙紮太久太久,沒有人生來卑賤,也沒有人生來就榮光加身。哪怕僅僅是為了帝國的未來——就像薩陀斯教授所說的,帝國已經注定滅亡,除非我們起來反抗,推翻腐朽的君主,創造新的、屬於我們每個人的共//和//國!”
“為了共//和//國!”黑衣服的人群紛紛揮起了手臂,他們臂上的紅布如同一團團火焰,在黑色的肅殺中鮮豔奪目,獵獵燃燒。
山呼不止。
“……前線記者報道,11月3號淩晨,紅旗會叛軍首領夏追雲於帝都星亞曆山大廣場受執死刑,共有斯洛特·史密斯、山下日香、金在賢、諾亞·斯圖爾特等十餘名紅旗會骨乾成員落網,並已相繼執刑,仍有三名成員潛逃……”
“……那群人簡直瘋了……”
“任何一個妄想挑戰皇室威嚴的人都會落得這樣的下場!”
“大快人心!”
吹過的風猛烈撕扯著光屏的聲音,一片一片飄落的雪落在男人低垂的眼睫毛上。他穿著白色的衣服,坐在東方街道獨具特色的飛簷下,抱著一捧在雪中傲然綻放的金色日光蘭,閉上眼睛。
從他口中呼出的白氣被風扯散,連同那些吹遠的新聞播報聲一起,落入人流匆忙、腳步聲喧囂的寂靜中。
“夏追風。”有人在他身後輕輕地喊了一聲,“來。”
他抱著花跟隨來人穿過層層疊疊的人流,彎彎曲曲的小巷越幽深越靜寂,偶然傳出幾聲女人的怒罵和孩童的低泣成為這種幽靜的環境裡唯一的背景聲。
遠遠的有一道樂聲傳來,繞過曲折的小巷傳進他耳朵裡。夏追風加快腳步,他能聽懂這道音樂,知道這是爸爸在拉二胡,那是從遙遠的舊文明時代傳承下來的古董,經由一代代人的修複傳承,它的聲音才能在故土覆滅兩千年以後的如今依舊能響起。
爸爸已經好多年沒有拉二胡了,上一次見到他拉起二胡,還是姐姐離家去往帝都星深造的時候,姐姐背著收納包站在飛船停靠的站台上回頭,看到爸爸搬了一張凳子坐在來來往往的人流中,頂著周圍人奇怪的視線,把二胡的琴身架在身上,拉響了顫巍巍的第一聲。
那時候沒有這麼寂靜,來往的人群很喧囂,沒有人會為他無人觀賞的表演停留,隻有姐姐——姐姐看向他,揮了揮手。
飛船停在站上,姐姐背著包頭也不回地踏上旅途,爸爸閉著眼,沉浸在二胡聲中。
直到人流稀疏。
“追風啊。”爸爸曾滿懷惆悵地對他說,“如果連你都不願意挽留它的話,還有誰會記住它呢?”
他那時隻是微笑,最多在心裡默默地想,多可笑,這個時代誰還會天天抱著這些古董不放呢?
那多蠢啊。
“夏先生。”來人在家門口停下,敲了敲門。門內的二胡聲戛然而止。
他們推開了門,因為早年間落下的傷病導致身形佝僂的中年人坐在窗前,背著他們安坐。黑色的背影巍然不動,連二胡都沒動一下。
仿佛睡著了。
火盆裡已經燒了一層白色的灰,坐在火盆旁邊折著紙的兩人招呼他們過去:“夏追風,來。”
“是這麼折的吧。”其中一人舉著手裡的紙問他。
夏追風匆匆掃了一眼,點點頭。
“那就好。”她似乎鬆了一口氣,輕巧地將折紙投入火焰中。
“考慮好了嗎?”另一人問。
那雙淺藍色的眼睛在微微笑。
“我們下午就得走,”女人語氣輕快地接話,“如果你不打算的話,和伯伯呆在這裡也好,那些上流人不屑於來這種地方。但是如果你要跟我們走的話,現在就可以做好準備了。”
“我記得你是想學表演的吧?不過要這樣的話,你可能很難再去學表演了。不好出頭。”淺藍色眼睛的主人說。
“我也不建議你跟我們走……”女人笑著歎氣,“現在這個情況啊……你好好活著比什麼都好,跟著我們也是落個拚命到死的份。”
夏追風看了一眼窗前的背影,那道背影動了動,卻沒有出聲。
他直視那雙淺藍色的眼睛:“我想好了。我跟你們走。”
那雙淺藍色的眼睛合上了眼簾。
“你和你姐姐真的很像。”那人最後這麼說。
午後的陽光悄悄地掉進了窗戶,放在窗台上的金色日光蘭在雪後的陽光裡盛放,傲然不群。火盆中的火焰早已熄滅,鋪了厚厚一層白灰。
佝僂著身軀的中年人抬起手中的二胡,對著窗台上那一捧燦爛明亮的日光蘭,拉響了顫巍巍的第一聲。
金色的花在安靜的陽光中沉默。
尖叫聲,槍聲。飛船外的星空似乎被按下了暫停鍵,一顆顆星球在黑暗的星空中像一隻隻沉默的眼睛,注視著這場發生在飛船裡的血案。
瑪麗安娜驚恐地縮在角落裡,在心裡拚命祈禱著貴賓艙的安保能夠阻攔外麵正在大開殺戒的瘋子。她聽見了沉重的敲擊聲,門外有人正在尖叫著敲門,模糊地乞求著她開門。
她聽出那是自己的女仆凱西的聲音。
蠢女人。她在心底咒罵,她怎麼會開門?她不要命了?
過了一會,凱西的聲音突然停了。
她在心底暗鬆了一口氣,動了動腿,她的腿腳已經僵麻了,極度的恐懼感讓她失去了對這些的感知。
外麵似乎徹底安靜了下來。她猜不準發生了什麼,可能是暴徒離開了。
她依舊沒敢動身,側耳聽著外邊的動靜。她必須得出去,向附近星球的聯絡器在駕駛室裡,她必須得走到駕駛室裡向其他星球發送求救信號才能從這裡脫身。
這真是個愚蠢的設計,她在心裡咒罵,飛船設計者怎麼想的,被暴徒襲擊了這麼多年,還把聯絡器放在最不安全的駕駛室,從來都不會考慮貴族是否會因此受到傷害。
她壓製著怦怦跳的心臟,仔細聽著外邊的動靜。
暴徒貌似真的離開了。這很好,她可以放心地、安全地離開這裡。
瑪麗安娜躡手躡腳地走到門口,按下了開門鍵。
閉合的艙門打開了一道小縫,她沒有貿然出去,而是倒了一點水杯中的水,輕輕念了一句咒語。淡淡的藍光一閃而過,那一灘水凝結成一個搖搖晃晃的小人,浮在她麵前。雖然她的魔法並不精通,但作為魔法師,這一點小小的技巧還是能做到的,並不辱沒她魔法師協會十年會員的身份。
“去吧,乖孩子。”她摸了摸小人兒,指了指門外。門外全是讓人不忍直視的血跡和屍體,卻安靜無聲。瑪麗安娜已經百分百確定沒有人在,隻是貴族的謹慎讓她不得不再最後確認一遍。
小人兒搖搖晃晃地往外飄,在她的注視下飄過那些屍體,始終安然無恙。
確實沒有人。
瑪麗安娜終於鬆了口氣。她整了整衣領,拍了拍有些淩亂的華麗的衣裙,徹底打開了艙門,昂首闊步地踏出了艙門。
她一腳踢到了一個物體,低下頭,和她年輕的女仆凱西驚恐的眼睛對上了視線。
“啊!”高貴的瑪麗安娜大公驚叫一聲,嫌惡地提起裙擺繞過凱西的頭顱,“卑賤的東西。”她咒罵道,“死了也不讓我安生!”
而在下一刻,她抬起頭準備向駕駛室走去時,卻對上了一雙血紅色的眼睛。
那雙血色的眼睛倒映出她呆愣的模樣,眨了一眨,露出一個燦爛的笑。
“你好啊。”這雙眼睛的主人極為甜膩惑人的聲音響起,“尊敬的瑪麗安娜大公,初次見麵。”
“真高興你終於肯從龜殼裡出來了。”
瑪麗安娜脫口而出的尖叫聲戛然而止。
一滴雨飄飄然落下,啪得一聲,打在塵封許久的教室窗戶上。
“十年前,有人坐在這裡,”黑頭發的男人站在走廊上,深青色的風衣被風吹得飄起,黑色的發絲掠過他溫潤的眉眼,而他隔著窗戶指著裡麵的一個座位,笑著對身邊的人說,“問了教授一個問題。”
他身邊的人望著那個座位,隻是緘默。
“她說——”
黑頭發的女孩挺直脊背站在同學針刺一般的目光中,眸子明亮如星。
她聲音清朗脆亮:“既然如此,偉大開明的三大家族為何從不肯低頭看向人民?”
一時間如同滾水入鍋,轟然炸響。
她在亂糟糟的議論聲中仍舊看著教授。
薩陀斯教授銀色的發絲在陽光下閃著光,他慢慢地說:“為何這麼說呢?”
“貴族從不肯看人民在經曆什麼,人民與貴族有天塹之隔,這樣的帝國還有未來麼?”女孩揚聲說,眼中仿佛燃起火焰。
教室裡突然靜了下來,每個人都在盯著她,也在盯著教授。
教授沉默了很久。
他終於再次,慢慢地開口——
“文明的倒計時已經臨近終止。”
“那麼未來呢?”東方族裔的女孩鍥而不舍地追問。
“除非我們找到故鄉。故鄉會給我們答案。”
教授湛藍色的眼睛沉靜地注視她,這樣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