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因為一切都不會再更糟了。
——舒以迢日記
周末連綿的雨讓舒以迢整個人都懶散下來。好不容易沒有工作,天氣又實在好睡。
在家躺平一天之後,終於舒母忍無可忍,一手捉著吸塵器一手捉著女兒的被子,用力一掀——
“看看幾點了!從放假到現在就知道整天躺著,你真的要把這一輩子都這樣混過去嗎?!”
舒以迢保持著被掀開被子的姿勢沒動,垂著眼睛,沉默跟母親對峙。
氣氛僵硬,吸塵器毫不知情地轟隆隆運作著。空氣裡潮濕的水汽仿佛如有實質,在兩個人之間無聲擴散。
終於舒母先敗下陣來,移開目光離開女兒房間,宣布退出今天的沉默戰役。
舒以迢還是保持著動作沒動,對於母親的離開好似毫無所覺。
過了好久,才像終於回神一般起身,換下家居服,抓了兩把淩亂的頭發,拿起手機出門。
她是在回頭的那一瞬就認出他來的。
女孩戴著單邊耳機,漫無目的撐著傘在街上閒走。
偶爾會分神,天馬行空地想些雜七雜八,思緒拉回才驚覺,又好像什麼都沒想。
看見季之行是個意外。
三年沒見,頭發留長了很多,著裝和氣質也都不一樣了。眼鏡倒是沒換,還是那副熟悉的銀色細邊框。
沒有度數,是為了幫助他辨彆色彩與具象。
他舉著一柄純黑色的傘,背對著人行道站在商場的櫥窗邊上。傘麵微微抬起,傘下人正仰著頭,好似在審視新換上的巨幅海報。
是近幾年大火的藝術家清野最新的巡回展,海報的背景是他的成名作《夜飛》。
用色大膽而妖冶,紅色的月亮嵌入暗綠色的夜空,青綠色的鳥乘夜飛行,鋒利的翅膀好像在試圖劃開這濃稠到化不開的夜色。
而清野本人就站在階下,側臉沉靜而溫和,高挺鼻梁上架著的眼鏡框住了一雙漂亮的桃花眼,是即便是隔的老遠也能一眼接收到的美。
煙灰色長大衣也包裹不住的修長雙腿筆直地立在那裡,畫裡畫外渾然一體,在雨幕中隔絕出了一個獨立的世界。
他本身也像一幅畫。
舒以迢沒有走近,但是她能看到道旁走過的路人都會或有或無地掃上一眼那幅人畫合一的作品。
她曾經也是眾人中的一個,總是被他不經意的一舉一動吸引,無意識地陷落。
他毫無所覺身後目光的打量,或許是看完了,也可能是仰頭太久脖子酸了,季之行收回目光,側身準備離開。
在感覺到他有回頭的跡象時,舒以迢就跑了。
她急急忙忙一頭鑽進路邊一家小店,就近躲起自己。
撐著傘的男人背影清絕,在雨幕裡漸行漸遠,直到離開視線,她才大夢初醒一般反應過來。
雖然知道大概率沒有被看見,舒以迢還是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季之行整個人已經變得好陌生,但是她還是一眼就認出那個頎長的背影。
相識的七年裡,相戀三年,相彆三年。
三年又三年,經過這麼多事直到如今,舒以迢才終於能夠摸著自己的心坦然說出“我不愛了”這句話。
還是不要再見為好,不然她害怕自己好不容易下定的決心又會動搖。
她早就親自領教過這男人有多誘人。
可是南牆早已經被撞得轟然倒塌。美則美矣,但是劇毒。
不知道於季之行而言,“舒以迢”這三個字,是否已經沒有了麵貌。
他以前能在擠擠挨挨的人山人海中一眼就找到她,還說一眾模糊的臉裡麵,唯一清晰的就是她的麵容。
……怎麼又在想這些。
舒以迢皺眉。
舒以迢搖頭。
舒以迢轉身離開。
第二天早上,鬨鐘響起來又被關掉,她還沉浸在剛才的夢境裡。
大清早腦子還有點混沌,夢裡那張臉卻清楚,夢裡的一切仿佛還曆曆在目。
鋪天蓋地的指責和謾罵,無孔不入的短信裡充斥著惡毒的字眼,寄到畫室的包裹簽收後裡麵是血淋淋的小白鼠。
滿懷希冀用最後的力氣撥出的跨洋視頻,那張一直都溫柔的臉卻冰冷。
回想到這裡,舒以迢徹底清醒了。
那些以為早已遠去的情緒與痛苦,凶猛地反撲回來,妄圖重新占領她。
她感覺到自己的神經不可抑製地傳導出尖銳的刺痛,有點呼吸困難。
就在她恍惚以為自己又要被過去吞噬的時候,舒母一聲怒喝把她拉回了人間。
“舒以迢!怎麼還沒起來!忘了今天周一嗎?!”
哦,是了。
現在的她不是萬夫所指的新銳畫家Shu,而是實驗小學普通無奇的語文老師代班主任舒以迢。
今天周一,還得去校門口值班檢查紅領巾。
做小學老師就是要使出渾身解數來吸引學生們的注意。不光講課要生動有趣,著裝也要生動。
舒以迢挑了半天,選了一件嫩粉色的大衣,搭配了白色襯裙,笑盈盈站在校門口的時候,像冬日裡溫柔的春天。
有小孩子拉著家長的手,自豪地炫耀道:“我說的對吧,我們舒老師可漂亮了!”
昂著頭,接收到旁邊小朋友豔羨的目光後,鬆開父母的手蹦蹦跳跳進入校園,跑到她身邊很大聲地說一句:“舒老師早上好!”
還附贈了一個大大的童真笑容。
每當這個時候,小舒老師都會情不自禁地微笑。
於是心田就由內而外地開出花來。
——那裡曾經是一片貧瘠的荒地。
上完第一節課回到辦公室,她口乾舌燥地拿著杯子去接水,剛喝上第一口,隔壁班語文老師黃筱婭不知道什麼時候湊過來,晃著手裡兩張紙神神秘秘開口:
“小條子啊,清野的展要不要去!我好不容易搞到了兩張票!”
聽到那兩個字,舒以迢差點一口水噴出來。
昨天剛偶遇一次,這就又是夢到又是被邀請去看展的,真是邪了門了!
“不去了,黃小鴨老師,”舒以迢正了正臉色繼續說道:“彆忘了這周末還要參加語文組的教學研討會!”
“啊——!小紙條老師你為什麼要讓我想起這個悲傷的事情!”黃筱婭拖長聲音發出了打工人的悲鳴。
舒以迢拍了拍她的肩膀,拿著杯子回到了工位上。
捧著杯子,杯口蒸騰繚繞的霧氣模糊了她沉思的表情。
家裡臥室的床頭櫃裡也有一張相同的門票。是以前工作室的朋友代尋寄來的。
畫展的主題是“盲”。代尋說,“我不清楚你們當年具體發生了什麼,我也不是為他說話,但是這個展,Shu,你真的應該去看看。”
作為清野的前女友,舒以迢不想去。
可是作為一個熱愛藝術的曾經的美術從業者,這無疑是一場不應錯過的藝術盛宴。
哪怕,如今的她已經拿不起畫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