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鏡宮宮主雲毅膝下有二子。長子雲煙裡,次子雲一鶴。外人雖然會瞧著水鏡宮家大業大,說話時客客氣氣的把雲家二位公子都帶上。但在水鏡宮內部,是不認雲煙裡這個少宮主的。
無他,隻是因為雲煙裡生母沒有名分,而且還是位青樓女子,與雲毅溫存一夜後,懷上了雲煙裡。
雲煙裡生母是在雲煙裡五歲時生了場重病,感到自己命不久矣,就帶著雲煙裡找上水鏡宮,希望雲毅能看在以往舊情份上,給孩子一條生路。
翌日,生母就去世了,雲煙裡被雲毅留在水鏡宮。但是水鏡宮已經有女主人紀君時,紀君時還懷有雲一鶴。雲煙裡在宮中便幾乎成了一個多餘的人物,日子過得不可謂不艱難。尤其是紀君時的二哥,向來寵愛妹妹,對這個突然多出來的,可能威脅到妹妹地位的小男孩,一直十分不喜。
好在雲煙裡平安長大了,他長大後,整日花天酒地,流連青樓亦正亦邪,風評越來越差。時人送號“青樓居士”。雲煙裡自己感覺不滿意,改成了“青山居士”。
由於雲煙裡很少回水鏡宮,與雲一鶴這個弟弟更是關係冷淡。
杜沾衣說完,笑看著賀蘭今。賀蘭今看到,那邊樹下幾人,也道彆分開了。
賀蘭今點點頭,猶豫了一下,還是問道:“雲煙裡怎麼說也算水鏡宮宮主的血肉,為什麼宮中會有人敢冒犯宮主的……威嚴?”
杜沾衣笑道:“彆的門派可能不會,但是水鏡宮不一樣。在水鏡宮中,有時候,宮主夫人的話可比宮主的話有用多了。”
賀蘭今奇了,道:“為何?”
杜沾衣道:“姑娘可知道,從前兩湖地區最大的門派不是水鏡宮,而是晉州堂。”
晉州堂雖近百年才建立,但勢頭很猛,一度超過已經有幾百年根基的水鏡宮。在上一代家主紀樸越手中發展很好,紀樸越也如願娶了清風派顧溫為妻。夫妻二人感情和睦。隻是好景不長,不久二人雙雙病逝。兩人並沒有留下子嗣,紀樸越隻有一個弟弟紀樸知,一個妹妹紀君時。
紀樸知無勇也無謀,平日裡隻愛賭錢。晉州堂就理所應當的傳到了紀君時手中。紀君時雖是女子,在治理門派這一方麵卻無師自通,晉州堂在她手中漸漸有點恢複的跡象。
也就在那幾年,雲毅接任兄長,坐上了水鏡宮宮主之位。雲毅手段高超,行動果決,不出幾月就招攬到大批人才,漸漸趕上晉州堂。
也不知怎的,晉州堂門生突然開始離奇死亡,紀君時費心調查,卻找不到問題出在哪。坊間開始流傳流言,門生也開始騷動。紀君時無可奈何之下,嫁給了水鏡宮雲毅,並且聽從雲毅建議,把晉州堂合並到水鏡宮內,與雲毅分權而治。
因此水鏡宮宮主雖隻有一位,但其中的掌權人卻是夫妻二人。也難怪雲煙裡過的不順。
賀蘭今聽著聽著,麵露糾結。杜沾衣見了,笑道:“姑娘可是在猜測,這晉州堂案和雲宮主有關?”
賀蘭今道:“慚愧,我的確在想這個。”
杜沾衣道:“姑娘想到的,紀堂主很早之前也想過。她當時第一個懷疑的就是雲毅。但很快,種種證據表明,此事和雲毅無關,倒成了一樁懸案。”
賀蘭今道:“原來如此。”頓了頓,她又道,“隻是沒想到……雲公子還有這段往事。”
杜沾衣給賀蘭今和自己各斟一杯酒,道:“哦?那你以為他會有何種經曆?”
賀蘭今想了一想,她眼睫輕顫,眼底情緒不明。再次開口,聲音依然是輕輕柔柔的,
“我說不好,隻能說,凡事不儘如人意者多矣。”
杜沾衣抿了一口酒,很快又把它放下,道:“世間事大多荒唐,許多人不過是在荒唐中張揚罷了。你說呢,賀蘭姑娘?”
如今天色漸黑,天空泛著深藍色。四周花樹也仿佛休息了一般,掩去了原本的色彩。唯有曲水中漂浮著的花燈,照亮一潭清水。賀蘭今聞言看向杜沾衣,流水波紋順著光線照到他身上,若隱若現,半明半滅,杜沾衣嘴角輕輕勾起,眼眸卻藏在黑暗中。
賀蘭今不動聲色的收回目光,輕笑一聲,道:“杜公子說的在理。”
頓了一下,她好像突然記起什麼一般,又道:“我還有一個問題,不知杜公子能否解答?”
杜沾衣笑道:“姑娘請說。”
賀蘭今道:“我先前聽晏公子說,他有賢侄在安樂山莊等他,不知這位賢侄,可是……?”賀蘭今目露疑惑看向杜沾衣,杜沾衣頷首,證實了她的猜測,他道:“正是沈家公子。”
杜沾衣繼續道:“晏晗兄長晏瑾身為玄天宗宗主,和明月閣聯姻,娶了明月閣閣主妹妹沈不離為妻,他們便有了這層關係。”
賀蘭今頷首,微笑道:“多謝杜公子。”她三百年來不問世事,對這些十分不了解,如今幸好碰到了杜沾衣,也好讓她補補功課,畢竟一旦出來就不免要接觸這些,什麼都不懂的話,不僅容易惹人懷疑,還不容易行事。
隻不過……賀蘭今思索著,不著痕跡地看向兀自品茗的杜沾衣,眼底晦暗不明。須臾,垂下眼瞼。
她卻沒看見,在她垂下眼瞼的那一刻,杜沾衣把目光落在了她身上,似笑非笑。
兩人又隨意閒聊幾句,夜色便濃了。侍女前來帶他們去整理好的房間,賀蘭今和杜沾衣告了彆,兩人便各自離開了。
安樂山莊客房取景極好,就設在離這片宮粉紫荊樹林不遠處,臨窗還能看見曲水波光粼粼,映照整片樹林。
賀蘭今雙手撐在窗邊,眼底卻沒有聚焦,隻是癡癡的看著遠方。夜風吹拂在她麵上,帶來陣陣花香。
她突然抬起一隻手,取下頭上金簪,黑發如瀑般落了下來,垂在腰間。夜風卷起她的青絲,“叮鈴”一聲,金簪順著她的手滑到地上。
她突然感到一陣難以言喻的悲傷。
當白日裡的偽裝通通卸去,在無人問曉的角落裡,往事種種便撲麵而來。
就像是一環扣一環緊緊繃住的絲線,一旦一根斷了,其餘的也很快分崩離析。可賀蘭今卻哭不出來。
她眼角乾澀,卻一滴淚水也流不出來。
她清秀的五官皺在一起,末了,卻仿佛自暴自棄一般,笑出了聲。
可賀蘭今卻不能讓自己沉浸在這種心情下太久,她想著小時候母親教給她的方法,深深呼吸幾下,很快覺得心情平複多了。
賀蘭今彎腰把金簪撿起來,卻沒有簪上去,隻是收好。接著,她轉身一撐窗台,輕輕巧巧的躍了出去。
她像隻小貓一樣,無聲無息,沿著牆壁屏息往前走,不讓任何人發現她。賀蘭今一路向那片樹林溜去。
那片宮粉紫荊已經不像是白天那般鮮豔熱烈,反而顯得灰蒙蒙的,像不知名的霧靄。
今夜是個晴夜,朗月當空,一陣陣夜風吹來,花樹簌簌作響。
“哢擦”一聲,一截掉落樹底的樹枝被攔腰踩斷。晏晗隨意把它踢到一旁,雙手枕與腦後,仰頭看著那一彎明月,道:“所以呢,過不了幾年,明月閣就由你來接管了?”
沈常安一襲白衣,上用金線和粉線勾著大團荷花,卻不顯庸俗,倒多了幾分風雅。沈常安道:“差不多吧,你也知道,我爹娘近年身體越發不好了。”
晏晗聞言扭頭看他,半響道:“不用著急,能樂一日且樂一日,不能白白荒廢了大好時光。”
沈常安回首,笑道:“那你倒是夠樂的,我早早給你發了請帖,結果拖了我足足五日才來。”
晏晗無奈的攤手,
“沒辦法啊沈公子,我就在接到你請帖的那一天,發現有個小城鬨僵屍,那我總不能坐視不管吧。我和青山在那裡處理了一下,沒想到耽擱了這麼久。我保證,剛解決完這件事,我和青山可就坐傳送門來了。”
說著,晏晗眸色一斂。小城僵屍倒解決了,隻是還有一件事。晏晗後來寫了一封書信,連帶著那塊紅色琉璃,一起飛鴿傳書給玄天宗的兄長,隻是兄長到現在還沒有給他答複。
沈常安卻沒有注意到他神情變化,反而自己不知道在想些什麼,半響,道:“小叔,就屬你活的最輕鬆了。”
晏晗收回心思,聳聳肩,道:“我也不輕鬆。”
“嗯?怎麼說?”
晏晗長了張嘴,卻沒出聲。須臾,隻是道:“但確實比你好一點。”
沈常安笑了,看著晏晗,道:“今日聽清風派的人說,晏宗主要你娶親了。”
他語調隨意,好似開玩笑一般。
晏晗倏然抬眸,直直的看著他,沈常安笑看回去。夜風卷起兩人的發絲衣擺,獵獵作響。
晏晗神色複雜的道:“是。”
沈常安道:“顧棲。”
晏晗道:“是她。”
清風派顧棲,雖然武力不高,但是醫貌雙絕,人也溫柔和善,被譽為“第一才女”。當然,她的另一個身份顯然更引人注目——清風派掌門的掌上明珠。
身為掌門獨女,顧棲很有可能在現任掌門百年之後,繼承掌門之位。晏瑾正是看中了她這個身份。
如今天下四大門派,玄天宗獨占北麵半壁江山。除此以外,還有東南的明月閣,兩湖的水鏡宮,以及西南地區的清風派。
玄天宗早已與明月閣聯姻。而水鏡宮在合並了晉州堂後,自然而然的和清風派扯上關係,雲毅勢頭很猛,近幾年更是越做越大,隱隱有威脅玄天宗門派之首的可能。
晏瑾於是希望弟弟晏晗和清風派顧棲結發,以鞏固玄天宗與西南地區的連接。
晏晗心裡十分複雜,他並不是故意把這件事藏著掖著,不告訴好友。隻是三年時間過去,他考量的東西也多了許多。
晏宗主此舉何為?顯然是為了打壓水鏡宮,而雲煙裡畢竟是水鏡宮的大公子。
玄天宗一家獨大,其餘門派又該怎麼想?東南明月閣會怎麼想,沈常安過不了幾年接任明月閣閣主的位置,他又會怎麼想?
晏晗不得不承認,有時候真的是,歲月催人成長,讓一群人相聚而又相離。
長大之後,有些話不能像以前那般,麵對他們兩個,想說便說,或者說,其實他們三個都變了。
沈常安不知在思量什麼,沉默一會,忽而道:“那你怎麼想的呢,你打算娶她嗎?”
晏晗道:“這是我能決定的嗎?婚姻大事,豈能一方做主,怎麼著也得問問顧姑娘的意思。”
沈常安道:“若是她願意呢?”
晏晗不說話了。須臾,才道:“我與顧姑娘沒見過幾次麵,更沒說過幾句話。顧姑娘不是膚淺之人,就算願意嫁給我,肯定也不是看上了我這個人。實話說,我不願這樣,我感到了被束縛。”
沈常安看著他,神色複雜。
晏晗眉目俊美,一雙丹鳳眼時常懶懶散散半睜著,鼻梁高挺,長發用一根玉簪歪歪束上一半,額間碎發隨風擺動,整個人看起來慵慵懶懶不著調,完全就是不食人間煙火的紈絝公子哥。
這也是大多數人對這位玄天宗二公子的印象。
但身為晏晗多年好友,沈常安卻知道,不是這樣的,
“世間之事哪有這麼多情不情願,大多是身不由己。更何況身為世家子弟,小叔,你受玄天宗的可不少。”
晏晗聲線懶洋洋的,他睨了一眼沈常安,笑道,
“事實就是這麼矛盾。我身為玄天宗二公子,受了許多玄天宗的恩,我身為世家子弟,享了常人享不到的寵,本就不該說什麼出生並不是我能決定的。我既受了恩,就該為此擔起家族的使命。可我還是想說,是否能有更好的辦法,我不想受到拘束,更不想帶累到另一個人的一生。”
沈常安道:“還有什麼更好的辦法呢?”
晏晗道:“我想不到更好的辦法。但我覺得,隻要肯努力,總該會有辦法的。”
他形容懶散,確是目光炯炯,沈常安看了一眼就移開了眼,
“那你最好快點想,盯著顧姑娘的,可不止你們一家。”
晏晗不置可否。
兩人沉默了一瞬,沈常安突然又道:“我倆日子都過的如此舒服了,還在糾結這些,那青山呢,他怎麼辦?”
晏晗看向他。
雲煙裡今晚以白日喝酒喝多了為由拒絕了二人的夜間賞月,一個人在房間呼呼大睡。
沈常安麵部輪廓柔和,被皎皎月光一照,仿若畫中人一般。他唇角微掀,眸中神色複雜,輕聲道,
“其實有時候我真覺得,青山心態甚好,倒真活出了自在模樣。”
晏晗卻道:“我不這麼認為。”
話音剛落,從密林深處傳來一聲慘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