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乍起,殘霧消散,冷月當空。
寂靜的街道上鋪灑著一層月光,不顯柔和,反而更加詭異。
一個女子緩緩踱步,她一襲紅袍,在這漆黑的夜裡,像極了地下的鬼火。
賀蘭今聽著自己的腳步聲,不禁納悶。難道是兩百多年沒上來過,這街上為何如此安靜,連打更聲都聽不到,唯有她不緊不慢的腳步聲。
要不是白天有人跟蹤阻攔,她也不至於淪落到這個小城,還無棲身之地。
正想著隨便找個牆角坐一個晚上,忽然之間,她聽到其他的聲音。
“噠,噠噠——噠。”
“噠噠,噠,噠——”
拖拖拉拉,雜亂非常。
像是腳步聲,但不是一個人的,而是許多人一起,還伴隨著拖拽重物的聲音。
原本還十分安靜,空無一人的街道,陡然間冒出這許多聲音,賀蘭今眯了眯眼,凝神細聽。很快發現這聲音雖然拖拉,但是速度極快,且愈來愈近,向著她的方向襲來!
“嘖。”她不耐煩地咂了一聲,轉身往旁邊的小巷走去。剛進去,猛然刹住了腳!
在月光的照拂下,賀蘭今看到她眼前的是什麼東西了。
他們是人。卻又不能說是活人。
他們有的頭沒了,有的缺胳膊少腿,有的舌頭伸出三尺,有的身上已然化白骨,此時卻聚集在一起,立著,伸長胳膊,像極了僵屍,從那頭的巷子過來!
而他們伸長的手上,都長著半尺長的指甲,在月光下泛著滲人的寒光!
賀蘭今直覺被他們抓到了肯定會有不小的麻煩,於是果斷掉頭往回走。
一轉頭,卻發現入口已經被堵住了。
同樣的人,堵在入口,朝她一步一步挪來。
賀蘭今忽然想到嬤嬤昨日對她說的話:“公主呐,你近來不要出去,你命格顯示,近幾日你運氣不好,出去了容易倒黴。”
賀蘭今真沒想到,一向算的不準的嬤嬤,在這件事上居然意外的準!
兩邊越逼越近,賀蘭今無奈地歎了口氣。看看兩邊的高牆,覺得隻好翻上去離開了。
她正要動作,卻忽然聽到“鐺鐺”聲,像是玉石相撞,還有衣擺劃過夜風的聲音。
有人來了。
賀蘭今聽著那人步伐,確認了——是個修士。
賀蘭今於是不動聲色地止了動作,心念飛轉。
如今大陸人妖殊途,她目前這個身份不宜被人發現。而這個修士出現在這,十有八九是來救人的。
賀蘭今於是作勢往一旁牆上一靠,嘴裡發出一聲驚呼。
——就算不是來救人,而是來殺人的,也沒關係,她大可以自己逃脫,然後殺了這個人,再自行離開。
那聲音愈來愈近了。賀蘭今耳力甚好,能聽到那人衣袖在夜風中呼呼作響。
可兩邊僵屍動作也甚快,轉眼間逼到賀蘭今麵前!
賀蘭今佯裝跌倒在地,誰知還沒落到地上,整個人就被狠狠一撈。賀蘭今感覺到來人力氣甚大,一手抓著她的臂彎,一手攬著她的肩膀,就輕飄飄地帶她掠上了高牆。
上來之後他並沒有止步,在高牆上奔跑起來。一邊跑,一邊穩穩的攬著賀蘭今。
底下的僵屍一撲撲了個空,惱羞成怒,也拔腿向他們追過來。
賀蘭今低頭,看著僵屍幾次都快夠到自己的裙擺,不禁往來人那邊靠了靠,同時發出一聲嬌弱的抽泣。
那人道:“彆怕。”
他聲音輕輕的,含著一絲笑意,把賀蘭今攬的緊了一些。
賀蘭今幾乎都貼他胸膛上了。說來奇怪,這人攬著賀蘭今,在高牆上快速奔跑,還要隨時注意會不會撞上僵屍,可聲線卻絲毫不抖,連呼吸都平平穩穩,毫不淩亂。
賀蘭今忽然感到腰下有什麼東西硌著自己,硬硬的,動了兩下。那人似乎也意識到了這點,輕笑一聲,反而把賀蘭今摟的更緊了。腰下觸感更明顯,好似還有花紋在上麵,賀蘭今意識到,這可能是個玉佩。
夜風吹起她的頭發,在眼前淩亂。賀蘭今垂下眼瞼,看到這人青色衣擺,衣角處繡有翠竹,翠竹邊上用金線細細描繪。往上是玉白腰帶,下垂著一條細麻繩,上麵鬆鬆的掛著一個酒葫蘆,和一把劍。
看似隨意,用料卻甚好。
不知是那個門派裡出來的小公子。
他步伐極穩,速度也快,不一會就甩開了追著的僵屍。
青衣公子正欲攬著賀蘭今從高樓躍下,賀蘭今倏然感到身後一股殺氣。
正在猶豫要不要出言提醒,他卻一瞬之間攬著賀蘭今躍了幾個牆頭,安穩落地。一回頭,隻見一截樹枝正斜斜插在方才他們站立的地方!
樹枝本易斷,此刻卻如利刃一般,可見發出者內力強勁。
賀蘭今感受到那人鬆開了一路攬著她的手,接著聽到頭頂上方一聲輕笑,青衣公子懶懶開口:“雲公子,做什麼呢?”
他聲調慵慵懶懶,像是在哼著一首古老的曲調,倒是有著蠱惑人心的魅力。
對麵高牆上躍上一個人影,斜斜的靠著,黑色衣袍在夜風中翻飛。他“刷”的一聲展開折扇,優雅地給自己扇了扇風,笑道:“晏兄,你這就不夠意思了,叫我去城東救人,結果你到這裡撩妹子是吧。”
他背對月光,五官模糊不清,賀蘭今卻感到撲麵而來的一股妖冶。
晏兄笑道:“行了雲公子,趕緊下來吧,大家都看到你的玉樹風姿了。”
雲公子足下一點,輕飄飄地落到了兩人麵前。
他身量比賀蘭今高了許多,在她身上罩住一圈陰影,侵略性十足。衣袖翩飄時,一股淡淡地胭脂水粉氣順著夜風灌入賀蘭今鼻腔。賀蘭今不喜歡這種味道,月光迷失在眼前,她在袖中安放的手指輕輕抽動兩下。
似是覺得她在緊張,雲公子那一對含情桃花眼看過來,眼波流轉,似笑非笑,道:“姑娘彆怕,我可不是壞人。”
賀蘭今聞言垂下眼瞼,濃密如蝶翼的睫毛撲閃兩下,她怯怯的點了點頭。
雲公子見她這幅我見猶憐的樣子,不禁嘴角勾起,細細打量了一下她,正要開口,卻聽晏兄問道:“去城東可救到人了?”
雲公子回首,轉而歎道:“彆提了,就隻救到一個漂亮的女娘,結果還是人家的夫人!”
晏兄道:“你是隻救到一個女娘,還是隻救了一個女娘?”
雲公子攤手道:“差不多啊,都差不多啊。”他一收折扇,扇首輕點著下巴,探頭來看賀蘭今。須臾,笑問:“姑娘可好?你是哪家的女娘,生得如此好看,也難怪晏兄要對你……”
他聲線低低沉沉的,卻帶著十分輕佻。
還沒等他說完,晏兄就一腳踹了過去,道:“說什麼呢。”
雲公子輕巧躲過,求饒道:“晏兄你彆急啊,沒關係的,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這個人,雖然流連花叢,但我深知兄弟妻不可欺的,你放心放心,我沒這個心思。”
晏兄道:“你閉嘴啊!”
賀蘭今看到這倆人打鬨,在旁邊安安靜靜的當個透明人,同時腦海裡在琢磨:雲,晏?這是哪個門派的姓氏來著?
因為當年的走火入魔,賀蘭今記憶受損,如今也記不很清楚當年門派了。
卻見晏兄抓著雲公子警告了幾番,就轉過身來。
賀蘭今眼前一亮。
隻見他膚白若雪,眉目俊美,月光在他的身側薄薄地鍍了一層銀邊,朗朗公子,貌比潘安。他就這樣看著賀蘭今,目光炯炯,嘴角若有若無一絲笑意。正巧一陣夜風吹來,衣袖翩飄。
賀蘭今怔了一下,隨即報以微笑。
晏兄問道:“姑娘何許人氏,為何深夜獨自出行?”
賀蘭今輕輕柔柔地道:“小女子外省人,家生變故,來此地投奔親族。”
她聲線和緩,低低的,怯怯的。
晏兄聞言,唇邊笑意加深了。
雲公子在一旁道:“那你可得好好謝過這位晏公子了,不是他你今晚就變成那群僵屍的一員了。”
賀蘭今從善如流地對晏兄福身,道:“多謝晏公子。”
晏兄笑著,忽然問道:“姑娘可是女修?”
賀蘭今一怔,心道若說不是恐怕更引人懷疑,不如說會一點,於是輕聲道:“小女子曾和一老先生學過一點,略通一點,女修……到是談不上。”
她低眸垂眼,謙遜溫婉。
“哦,原來如此。”晏兄笑道,他唇角勾起,像春日化開的雪,軟綿綿的,
“我見姑娘膽子大的很,行蹤詭異,又穿的這般張揚,必不是尋常女子。”
賀蘭今一噎,低頭看自己的衣著。
一襲紅袍,廣袖翩翩,在這夜晚中格外紮眼。
賀蘭今:“……”
妖族衣物大多顏色豔麗張揚,賀蘭今匆匆逃走,也沒顧得上換衣服。
賀蘭今麵色不動,隻是窈窕立著,像一盞溫柔嫻靜的美人燈。
雲公子一向憐香惜玉,見狀道:“既如此,便是同行了。今日有緣相遇,認識一下吧。”
他“啪”的一聲收了折扇,拱手道:“在下雲煙裡。”又用扇首隔空點了點一旁的晏兄,“這位是晏晗。”
賀蘭今微微頷首,默默記下,又向二位公子福了一身,道:“小女子賀蘭今。”
她卻沒看到,在她毫無表示,隻默默點頭的時候,兩人紮過來的目光都十分耐人尋味。
晏晗立在一旁,濃睫覆下陰影,籠住深邃的眼眸,讓人看不出眼底的情緒。他輕輕掀唇,笑道:“城中僵屍鬨了幾日,夜間危險,姑娘若是無處可去,不如今晚先去我們歇腳的客棧湊合一下。”
正好賀蘭今也沒打算一直待在街上對付僵屍,聞言眼前一亮,道:“二位公子租住的客棧還開著門?”
雲煙裡道:“當然不開門,城中客棧酉時就打烊了。不過我們走之前把窗戶打開了,等會可以翻窗進去。”
“……”
三人說走就走,幸好他們之前租住了兩間房,如今正好賀蘭今一間,兩位公子一間。
賀蘭今胡亂洗漱了一下,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於是起身,坐在窗邊,打開了窗。夜間涼風吹進來,賀蘭今又清醒了一些。
月亮已經被雲層遮住,街道上黑黝黝的。賀蘭今隨意往街道上掃了一眼,意外發現街道上還真有東西。那影子由遠及近,像是黑黝黝的人影,卻不是僵屍那般動作死板,反而靈活的很。待他們走近了,賀蘭今定睛一看,猛的呼吸一滯。
來人是兩男一女,一個男子走在前麵,身後一男一女跟著。
賀蘭今倏而把頭縮回來,可他們悄悄談話的聲音還是順著夜風灌進了她的耳朵。
“這城裡怎麼沒人啊,公主不會在這裡吧?”
“你沒看城門口的告示啊,這裡麵鬨僵屍,當然晚上不會有人在大街上晃了!”
“哎呀公主閉關才出來,就往外跑,真的不會出事嗎,咱們趕緊找到她吧!”
“也真的是,公主閉關兩百多年,出來了都不看我們殿下一眼,怎麼就跑上來了?”
聽著身後二人竊竊私語,走在前麵的男子突然側頭,斥道:“閉嘴。先找公主。”
他身形頎長,身著月華色長袍,長發取一半用白玉冠束著,看起來溫潤如玉。但他一開口,聲音卻帶著不容置喙的威嚴。
身後二人齊齊噤了聲。
片刻後,那少女才戰戰兢兢地問道:“可是,我們去哪裡找公主呢?”
被稱為“殿下”的男子頭也不回,繼續往前走,道:“總能找到的。”
“可是您不處理公務,親自來找……”
還沒說完,前麵的男子猛的轉身,看著少女,道:“你再多嘴一句,我就用你的骨頭,來做那寫滿公務的卷軸。”
少女打了一個寒顫,猝不及防撞進了月光下,男子閃著不同顏色的瞳孔,連忙悶頭道:“是。”
聽著一行人漸漸走遠,賀蘭今才悄悄伸出手,關上了窗。
賀蘭今上來之前,被嬤嬤發現,百般阻攔,其中一個借口就是:她要成親了。對象是九尾白狐的族長——白歲。賀蘭今還記得嬤嬤語重心長的勸阻:“這位殿下對你是真心實意,滿心愛慕,你絕對不會吃半點虧的。就算不喜歡,也不能逃,總該當麵說清楚,一個月後就是你們大婚的日子了,你走了,他怎麼辦?”
聽嬤嬤說,白歲此人穩重踏實,城府高。因為天生一對異瞳備受閒話,但最後還是踢開所有競爭者,坐上了族長之位。他雖手段高超,對待賀蘭今卻是一片赤誠,癡心不改,這點可以從他足足等了賀蘭今三百年可以看出。
他位高權重,可在賀蘭今閉關這兩百餘年間,從不近女色。賀蘭今說喜歡人間溫潤公子,他便一襲白衣,飽讀詩書;賀蘭今說不喜殺伐過重,他便重整秩序,寬厚待人。
他出類拔萃,卻從不越界,反而多方相助,讓賀蘭家族坐穩妖界正主的位子。
總而言之,就是什麼都可以不要,隻要賀蘭今。對她一片真心,天地可鑒。
賀蘭今倚在窗子上,不禁出了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