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惠明三年,秋八月,河內水患,連雨不止,大饑。
秋九月,雨水南移,帝下罪己詔,改元昭煦。
詔令陳國公魏穆代天子巡查江南水災諸縣,舉吏民能假貸貧民者以名聞。
遠山含翠,天朗氣清,日光和煦,暖如春日,正是江南清秋。
立冬時節,江南向來有“小陽春”一說。
連雨驟止,寒意頓消,這場百年不遇的秋雨,終於在立冬這日雲銷雨霽。
江南東道明州府明池縣外,離著縣城三四裡,有座白牆黑瓦的三進小院,院中之人正在忙著晾曬發黴的衣物被褥,糧食紙張等物。
這戶人家家主姓宋,叫宋雲山,是個老秀才,雖無法再中舉,倒也知足常樂,一心守著家產,教養兒女。
如今兒子宋複真十九歲,三年前已考了秀才,現下在縣學讀書,預備明年下場考試的。
因前些時日雨水不止,屋旁河水溢出河岸,不便行走,今日滯留家中,此時正在後院曬書。
再說宋雲山的女兒,叫宋含真的,今年已有十七歲,卻未議親。
倒不是他這女兒有什麼不好,反而是長得瑩潤剔透,花容月貌,自小跟著她父兄讀書寫字,才情俱佳。
隻是宋雲山這小女兒,從小便似觀音座下仙童,卻總鬱鬱寡歡,做什麼都無甚興趣,讀書寫字也不過是安慰家人才學的。
甚至小時候生下來不哭不鬨,直到三歲才開口說話,還時常語出驚人,說些死了比活著好之類的話,每每把父母兄長嚇得不敢說話。
及至長大了,好歹活得好好的,也有媒婆上門,隻是宋含真一聽就說此生不願嫁人,隻想守著爹娘過活。
宋雲山和杜桂華夫妻,並兄長宋複真,自然清楚宋含真能長到如今這樣子不容易,萬不可能逼她嫁人,也不放心她出門,便回絕了媒婆,打定主意養她在家一輩子了。
自此,宋含真倒是活得比小時候自在許多,平日裡就跟著宋雲山看書寫字,跟著杜桂華做些簡單的家務,倒也悠然自得。
這年立冬前,江南罕見地下了將近一個月的雨。
正值江南秋收,成熟的稻穀泡了雨水,來不及收的也爛在了田裡,江南所有河道溝渠都水滿為患,溢出堤岸。
一時之間江南各地成了汪洋澤國。
直到立冬這日,天終於放晴,久違的日頭高掛,河水慢慢退回河道,隻留泥濘不堪的地麵。
宋雲山一大早帶著李叔出門了,他先是在家附近走了一圈。
家門前不遠處的溪流,水位慢慢下降,溪上的石橋也終於重見天日;周圍的田地被水泡了多日,腳一踩就陷到泥裡,不靠著手中的拐杖都難以輕易抬腳。
再遠一點的田野上,也都是早早來查看自家田地的農戶。
他們一腳深一腳淺地踩在泥濘的土地上,不住地唉聲歎氣。
宋雲山站在田埂上,遠處山坳裡彌漫著清晨未散去的霧氣,日光灑在被水汽潤澤的樹木草葉上,綠葉在光照下晶瑩透亮。
江南的冬日來得晚,若不是山上夾雜著幾株黃葉樹,看著便是如春日一般。
聽得農戶們的歎氣聲,宋雲山輕歎了一口氣,拄著拐杖慢慢朝家中走去。
宋雲山回到家中時,日頭已升到半空。他推開院門,杜桂華正帶著李嬸和宋含真在院中忙著晾曬。
有些返潮的菜乾、蘿卜乾、地瓜乾,還有一些筍乾、肉乾等,院中擺滿了竹竿和竹篾,滿院子的混雜香氣。
宋雲山和李叔都穿的草鞋,在外麵走了一圈腳上全是泥。怕弄臟地麵,宋雲山和李叔就在院門後,叫宋含真給他舀一瓢水來衝一衝腳。
實在是看杜桂華和李嬸都忙得不得空,宋雲山便叫在一旁晾曬筍乾的宋含真:“真兒,給爹拿一瓢水來。”
宋含真應了一身,轉身走向東邊的廚房。
杜桂華剛從屋裡拿了一大袋糯米出來,見宋雲山和李叔站在院中,又看他們滿是泥的腿腳,便問道:“可去那邊田裡看過了,如何?”
宋雲山搖搖頭:“稻穀早就泡爛了。”
聞言,杜桂華也歎了口氣。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更要靠天。
誰能知道,在這秋收的關頭,突然下這麼久的雨呢?
老天要變臉,誰都無可奈何。
才說著,宋含真從廚房提了半桶水出來。
宋含真長這麼大,連簡單的家務都少做,更何況提重物?見她提著水桶踉蹌地出來,杜桂華趕緊放下手中的東西,幾步快走到她身邊,一邊走一邊道:“真兒,快放下,你提不動這桶。”
話音剛落,杜桂華已經接過宋含真手中的半桶水。
她把水提到宋雲山身邊,怪他不知輕重,叫素來柔弱的女兒提水:“你叫真兒提水做什麼?我就在這裡,還不夠你使喚的?”
宋雲山沒有惱她怪他,倒是有些委屈:“我看你們都在忙麼,我隻是叫真兒拿一瓢水來,誰知她竟把桶提來了。”
宋含真揉了揉微酸的手臂,她在家中確實諸事不做,連出家門的次數都不多,也不怪父母看她提水就緊張,生怕她傷著。
見兩人說話,宋含真趕緊道:“娘,爹,我沒事。水並不多,我提得動。”
杜桂華放下水桶,走到女兒身邊,拉著她的胳膊揉:“以後彆做這些,你從來沒提過重物,彆傷了自己。”
宋含真看著麵色擔憂的杜桂華,乖順地點了點頭。
此時日光正盛,小院中草木泥土的清香混雜著菜乾肉乾的香氣,不算好聞,卻質樸又熟悉。
宋含真抬頭看了看晴空萬裡的天,清風徐來,來到這個世界,已經十七年了。
幼時,宋含真混混沌沌,想不通為何明明她是自己不想活的,怎麼死後又來到了這個不知名的梁國?
她上一輩子沒有遺憾,也沒有未了的心願,死對她來說是得償所願,是解脫。
也許是受上輩子的影響,她剛來的幾年還是不太想活,總覺得活著沒什麼意思。
生下來就不哭不鬨,整天就呆呆地一動不動。
杜桂華急得要死,整日整日把她抱在懷裡。
好在,她還是活了下來。
三歲以後,又開口說了話,漸漸地,她也接受了宋家父母和宋複真,總算是好了些。
宋含真想著,她若死了,宋家父母首先就受不了,特彆是杜桂華,她愛女如命,絕不能看著年輕的女兒死在自己麵前。
為了爹娘和兄長,宋含真也打定主意,這輩子就在這院子裡好好過,娘活著,她便活著罷。
至於死,等爹娘死了再說。
那邊宋雲山和李叔拿水衝了腳上的泥,脫下草鞋,直接赤著腳走進了堂屋。
杜桂華一邊翻曬竹篾上的糯米,挑出裡麵的蛀蟲和小石子捏手裡,一邊對著宋雲山道:“快些穿上鞋襪!你可不是年輕小夥了,現在已入秋,小心凍著了!”
宋雲山大喊著“知道了”,快步穿過堂屋去了後院。
宋含真坐在凳子上和杜桂華一起挑糯米中的雜物,日光下,她的臉細膩白皙,像是在發光。
杜桂華怕她被曬到,說去後院給她拿個帽子;李嬸在廚房忙碌,院中就剩了宋含真一人。
此時,院門被敲響。
宋含真看了看堂屋,杜桂華還沒有出來,李嬸在廚房煙熏火燎地聽不見敲門聲,她隻得扔了手中的雜物,起身去開門。
門外站著兩個年輕人,敲門的這個看著才十七八歲,麵黑臉圓,像個憨厚少年;他身後站著一個身量高大修長,長相英俊的青年,看著比黑臉少年大了幾歲。
見到開門的是個年輕且貌美似仙子的姑娘,圓臉少年愣了一下,聽到宋含真問:“可是有何事?”,才猛地低頭,收回目光,恭敬道:“叨擾姐姐,我與我家公子路過此地,口渴難耐,想討口水喝。”
宋含真隻看了兩人一眼,便點頭道:“稍等,我去叫我爹來。”
說完,宋含真也沒有請他們進屋,自己去了後院請宋雲山過來招待兩人。
宋家門前的那座石橋,與通往明池縣城的官道相接,這裡離明池縣還有個四五裡,周圍都是田地和山,附近人煙稀少,時常有路過的行人敲門問路或者討水,宋含真見到兩人也未有驚慌。
宋含真才進了堂屋,便見宋雲山和杜桂華一起出來了,宋含真便對宋雲山道:“爹,門外有兩人路過討水喝。”
宋雲山最是樂善好施,聞言便急忙朝院門走去。
宋遠山打開半開的院門時,見門外兩人正在抬頭看宋家的門牆。
宋家的院牆高大整齊,牆頭雕刻蘭草花紋,上頭刻著“山輝川媚”四個大字,一看便是讀書人家。
見到宋雲山,圓臉少年和他身後的英俊青年收回目光,俱拱手作揖:“叨擾先生。”
這兩人看著都身量極高,又身姿挺拔,彬彬有禮,宋雲山一看就覺得兩人不是凡人,趕緊將兩人請到堂屋:“不必多禮,老朽姓宋,兩位請進。”
兩人又道了謝,才跟著宋雲山進門。
小院中晾曬著許多東西,牆角還有幾叢半開的菊花,隻留了一條青石板小路通向堂屋,東西多卻整潔。
宋雲山不好意思地一邊引路一邊道:“好不容易天晴,院裡曬的東西多,有些亂,請二位見諒。”
圓臉少年露出一口白牙,笑得異常明朗憨厚:“宋先生客氣了,是我們打擾了。”
說到這裡,圓臉少年趁機介紹自己與自家主子:“我叫阿廣,這是我家公子,姓魏,單名一個穆字。我們從北邊來,路過此地,水囊不慎打翻,隻能厚著臉皮上門討口水喝。”
宋雲山笑著點點頭,請兩人在堂屋中的椅子上坐下,摸著他特意留的胡須道:“原來兩位公子是北邊來的,可是從北邊何處來?”
魏穆並不多話,阿廣就顯得和善開朗許多:“我們是從京城來的。”
宋雲山點頭,這雨聽說是從北邊開始下,一路下到南邊的,兩人竟冒雨南下,估摸著是有要事。宋雲山心裡猜測,卻也不多話,隻和兩人說些天氣收成之類的閒話。
不一會兒,杜桂華親自端了一壺茶和兩碟茶點進來,阿廣和魏穆又是起身道謝。
宋雲山含笑地看著禮數周到的兩人,請兩人喝茶。
這茶不過是自家後山上采的茶葉,不是什麼名貴茶,倒也彆有野趣,茶湯清亮,清香撲鼻。
茶點也是自家山上打下來的栗子,還有曬乾的紅棗,雖不是什麼精致糕點,但也香甜可口。
阿廣喝了一杯茶,在宋雲山的極力勸說下,又剝了個栗子吃了。
不是他們在北邊常吃的糖炒栗子,宋家的栗子隻放在鐵鍋裡乾炒,炒到表皮開裂,裡麵露出金黃的栗子肉。
一口下去,隻有栗子炒過之後原本的焦香,粉糯香甜,倒是比糖炒栗子還好吃些。
阿廣也不再客氣,剝了好幾個放到魏穆跟前,和宋雲山道:“先生家的栗子,倒比我在京城吃的還好吃些!”
宋雲山見阿廣有禮貌,又善談;魏穆雖不多話,但也溫文有禮,待兩人更加熱情了些。
喝了一壺茶,兩人說還有要事去往明池縣,宋雲山便也未多留他們。
他看阿廣喜歡那炒栗子,臨走時把那碟沒吃完的栗子都倒進阿廣懷裡,讓他拿衣襟包著路上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