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後,演奏時我常常往大門看。隨著時間一天天過去,我的擔心緩緩加重,擔心自己那晚是否說了不合適的話,是否舉止有問題。我按次序回想著那個晚上發生的事情,沒有找出能和自己的擔心對上號的畫麵。
說不定隻是逢場作戲。她那麼青春活潑,皮膚白,五官端正,眼睛又和雨夜一般澄澈。想來不會缺追求者。所謂的分半瓶格蘭菲迪,不過是她想出活躍氣氛的話,並不能當真。
可她的微笑時常盤旋在我腦海,揮之不去。她的確是想在我身上尋求到什麼的,雖然缺乏與人相處的經驗,但我無比篤定這點。因為她那時的神情毫不掩飾,比話語更簡單直接地把她的內心傳達給我。
然而不論我再怎麼仔細回想,反複考慮,事實就直愣愣地佇立在那裡——她已經一個月沒來了。
可能我並非被選中,或是她選中了很多人。一想到這裡,我就感覺呼吸困難,仿佛胸口漏了氣。
11月3日,下午下雨,晚上電閃雷鳴,因此酒吧幾近無人。我坐在鋼琴前,聽著轟隆隆的雷聲,忍不住回憶她。她藍絲綢連衣裙幾乎填滿我的腦海,故而彈琴時出了幾處錯誤。幸而聽眾很少,老板也不在。
我走到吧台坐下,調酒師用吧勺的底端敲敲我的手背。
“格蘭菲迪都沉灰了。”
“不開。”我麵無表情地說。
“不就是個漂亮女生,至於這麼魂不守舍?你模樣不錯,彈琴時不少女孩和你搭訕,你都不理。我差點以為你對我有意思呢!現在看來我安全了。”
我知道他是打趣,想開解我,但我不想接他的話。隻是喝著悶酒。
調酒師歎了口氣。
“等不到的。”
“或許。”
“那打賭?”
“再賭一瓶格蘭菲迪?”我沒好氣地說。
“當然是換一種,百富15怎麼樣?”
我一聲不響地注視緊閉的大門。
“不賭我可就把格蘭菲迪開了啊?”調酒師作勢要打開瓶蓋。
“賭。”我沉聲說。
“好!很執著!”調酒師毫不吝嗇他的誇讚,手持格蘭菲迪大笑,看起來仿佛已經喝到我給他買的百富15。
笑聲還沒停下,門開了。我們不約而同地看向大門。是她。調酒師的笑容瞬間消失,而後轉移到了我臉上。
我急忙站起身,覺得自己反應太過激烈,又立刻坐下。
她腳步輕盈地走到我身邊坐下,脫下白色外套,露出裡麵的淺藍色高領毛衣。毛衣十分貼身,將胸脯的形狀完美地凸現出來。賞心悅目令人驚歎的形狀。我忍不住多看了幾眼,然後趕快心虛地偏過目光。
“酒可還留著?”她問。
“好幾次差點被他開了。”我指指調酒師。
她瞪了調酒師一眼,然後眼神向下看到了他手中的格蘭菲迪,她挑挑眉毛,調酒師乖乖地把酒遞給她。她輕輕一下把瓶口的軟木塞拔出,向調酒師要了兩個聞香杯,倒上酒,遞給我一杯。
“我呢?”調酒師可憐巴巴地看向她。
她又要了一個杯子。斟完酒遞到調酒師麵前時,突然收回手,神情疑惑,“調酒師還缺酒喝?”
“自己花錢買的酒意義不一樣。”調酒師癟癟嘴。
她輕輕一笑,把杯子遞給調酒師。我們聞聞香味,然後一同飲下。喝了幾杯,調酒師打了個酒嗝,表示自己心滿意足,決定去休息室小眯一會兒。酒吧隻剩我和她。
“看來最近很忙?”我問。
“最近沒有暴雨。”
“隻在暴雨天來?”
“目前是。”
“目前是?”
“過段日子大概平時也能溜出來。”
“家裡這麼嚴?”
“家庭情況十分複雜。”
家庭情況十分複雜。我想不明白,心底覺得胡亂猜測也是一種冒犯,於是把這問題拋到腦後,默默給二人倒上酒。她微微低下頭,卷發柔軟地壓在桌麵上,嘴唇輕輕貼著酒杯口,許久沒動,看樣子頗為猶豫。
“最近想過我?”她聲音極輕地問。
我手一抖,杯子掉到桌子上,酒灑了出來。她遞來紙巾,我故作鎮靜地擦桌子,結果不小心把手機碰到了地上,蹲下撿手機時頭撞到了桌沿。
我吃痛地捂住額頭,聽到她偷偷的輕輕的笑。
我把手機放在桌子上,揉著額頭,臉十分熱,尷尬的說不出話來。
“最近想過我?”她又問了一次,這次語氣十分輕鬆,聽起來胸有成竹。
是要認真對待的問題。我暫時把剛剛的窘迫處境扔到一旁,身子端正地坐著,目光水平地看向她額頭的碎發。
“想過。”
她也坐直身子,稍微仰頭,好讓我的目光與她的目光交彙,然而目光僅交彙了一小會兒,我就不好意思地移走目光。大概是覺得這一幕十分有趣,她撲哧一笑。
我感覺臉更熱了。
“你呢?”我鼓足勇氣問。
“最近沒什麼時間。不過時間雖然很少,可一旦出現,就會想你,十分想了解你的事情。”
“我的事情?”
“可以講講?”
“很無聊的。”
“沒關係。”
我於是從小時候開始講起。講我從小學琴,由於缺失成為演奏家的關鍵要素,在十四歲時回歸了正常的初中生活。在那以前鋼琴就是我的一切,每天想的除了琴還是琴,因此缺少與人相處的經驗,這些年並沒能交到什麼朋友。不太會與人相處,大學舍友的為人也讓我厭惡,矛盾重重故而搬到這所酒吧附近住。平日裡家,學校,酒吧三點一線。除了學習,工作,就是在家看看書。
我的生活那麼無趣,但她聽得那麼專注,津津有味,儼然一副竊聽到足以改變世界的重大機密的神情。彆人居然會專心聽我說這麼多話,真是有生以來頭一次。
講述時,我也同樣想了解她——為什麼這麼忙,為什麼要在暴雨天前來,為什麼上次突然離去,家庭又是怎麼個複雜法?甚至連她喜歡吃什麼,無聊時做什麼,平時幾點睡覺,幾點起床我都想了解。
講完目前為止的人生概要,我總結道,“是相當無趣的故事。就連唯一值得一提的天賦也缺乏關鍵要素,那時以為再也不會碰鋼琴了,沒想到還有用得上這項技能的時候,也不算白學。”
“不是那樣的。”她輕輕搖頭,“你彈琴的確缺少一些關鍵要素,但我很喜歡這種缺乏的感覺。”
“缺乏的感覺?”
她點點頭,端起酒杯和我連續碰了幾次。杯中酒水所剩不多時,她一動不動地盯著杯中空氣占據的巨大空間,半晌才說話。
“我常常想,身體或許和酒杯一樣是容器。我們剛來到這世上時是空蕩蕩的容器,於是填滿容器成了最本能最強烈的欲望。我們被欲望驅動,不停地向彆人,向世界索取各種事物,好讓自身變得完整。”
她拿來格蘭菲迪倒滿兩個酒杯,然後抬頭深深凝視我,從她澄澈的眼睛中,我可以看見自己映在她瞳仁裡的臉。
“此時的我們都不完整,都迫切地想從對方身上得到什麼,你不覺得?”她問。
“確實這樣覺得。”我深以為然地點點頭。
我們繼續喝酒,共同聆聽好一陣兒門外的雷雨聲。期間她看我好多次,似乎想說些什麼。每次都忍住了。
她到底想說什麼?剛剛的話又有多少言外之意?我心底不停地揣度。門外雨水不斷地墜落在地麵。時間一點點增加重量,和酒吧裡冷清清的幽暗浸染在一起,空氣變得滯澀沉重,我們的呼吸聲聽起來更沉了。
她終於還是開口了,聲音很輕,仿若從遙遠的天空悠悠然飄來了一縷雲絮。
“你現在可有女友?”
“沒有。”
“願意和一個隻在暴雨天出現的女生談戀愛?”
我猛地看向她。眼神交彙,她似乎已經凝視我許久,氛圍燈變幻的色彩映在她澄澈的黑眼珠裡,像彩虹倒影在純淨的湖麵。我心動不已。
“十分願意!”
我們交換了姓名和聯係方式。她叫林染,多麼好聽的名字!
她存好我的號碼,將手機放回外套口袋,然後極為認真地注視我,“除去暴雨天,我一旦找到機會也會給你打電話,要注意接聽哦。”
“一定注意。”
“但隻能我聯係你,你不準找我。平時若是碰到,也要當作陌生人,不然我會很生氣,甚至很可能直接分手。明白?”
“明白。”
“不覺得麻煩?”
“麻煩是有些,但錯過的話我會遺憾的好幾個月睡不著覺。”我發自內心地說。
她長舒一口氣,輕輕笑起來,笑得仿佛是春雨後從田野裡吹來的輕柔的風。
“你上次彈得曲子十分好聽,想再聽一次。”
我起身走出一步,停下側回身子。
“這次也會中途離開?”
她閉上眼睛,表情專注,仿佛在傾聽什麼極遠處的低微聲響。她很快睜開眼睛。
“不會。”
我安心地上台演奏,她把臂肘撐在膝蓋上,安靜地看我。琴聲緩緩流淌,演奏結束時,吧台處的表剛好指到1點整。
我走到她身邊,她穿上白色外套朝我告彆。然而她走路歪歪斜斜,很明顯有些醉了。
“我送你?”
她點點頭,報出一個地名,距這裡三公裡。我推開大門,撐開傘,與她一同踏入黑暗的深不可測的雨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