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我被門鈴吵醒。坐起身來,四肢麻木,腦袋作痛,好像不久前有人把我和冰塊一起裝進雞尾酒搖晃器裡大力搖動。想到這裡,酒精味翻湧到鼻腔,我跑到衛生間又吐了一次。
期間門鈴一直在響,煩人得很。我扶著牆,摸黑走過長長的廊道。站不穩,趴在大門上,眼睛對不準貓眼。
“誰?”我大聲問。
“我。”
那是不帶任何情緒的聲音。我腦袋暈乎乎的,仿佛乘著搖搖晃晃的漁船,好半天才從幽暗的回憶深海中打撈出聲音主人的影像。在我回憶的這段時間,門外的人同樣沒有開口。
沉默如窗外的月光一般潛入房間。我隔著門聽到平穩悠遠的呼吸聲,聽了好一陣兒。
“什麼事?”我問。
“開門。”
那聲音冰冷冷。秋夜的風吹得小區裡樹木的葉片簌簌作響。許久,風停了,房間裡寂寂無聲。
“不想見你。”我說。
“開門。”
“不方便。”
“開門。”她以同一種語調,第三次機械式地重複這兩個字。
我長長吐出一口氣,扭動門把。
樓道燈光昏黃,她筆直地站在門外,麵無表情地瞥了我一眼,然後皺著眉頭看向那片有著雜亂輪廓的漆黑空間。
“多久沒收拾。”
“兩三個月?”
我用疑惑的口吻回答。最近日夜顛倒,睜開眼時常隻能看到漆黑一片。我已然算不清日子。
“兩三個月。”
她小聲重複了一遍,而後脫下黑色大衣,掛在門口的衣架上。從小小的手提包取出黑色發帶,銜在嘴上,兩手捆抱似的把筆直的長發攏去腦後,一轉打個彎,迅速束起。
“不用收拾的。”我說,“反正還會亂。”
“要收拾。”她說。
她說話方式獨特。不帶修飾詞,缺乏音調,詞彙匱乏。是患有閱讀障礙症的緣故。
“隨你。”
我靠著牆,從褲袋裡掏出一盒玉溪,抽一根咬在嘴裡。點煙時我發覺右手食指和中指的指節微微發黃。
“吸煙太多。”她把地上的煙頭掃到一起,滿滿一簸萁。
“這樣啊。”我混沌的腦袋廢了不少功夫,終於將灰黑的煙頭和發黃的指節聯係到一起。
我盯著指節發愣。
“真臟。”我說。
“是的。”她望著廢墟般的房間,用手背擦了擦額頭的汗。
“最近還好?”我問。
“不好。”
“一樣。”
“不一樣。”她說。
“嗯。”我應了一聲。而後一言不發,一根接一根地吸煙。
約莫一個小時,房間完全變了個模樣。她提著掃把朝我走過來。我讓開,她掃走剛剛堆起來的煙頭,而後放下掃把,兩隻手按在我肩上,深深凝望我的眼睛。
似乎是對她不善言語的補償,她的眼睛極為有神。今天她化了淡妝。淡咖啡色的眼線使她那生氣的臉上顯了一股幼稚的嚴峻神情。
“姐姐已經死一百一十三天了。”她說。
一百一十三天。我胸口一陣兒緊縮,體內仿佛瞬間失落了什麼,形成一個巨大的空洞。
“我不想讓她消失的。”我嗓子發出乾涸的聲音。
“我知道,是她自己選擇的。”
“她真過分。”我說。
“姐姐一直如此。”
我再次點燃一根香煙,深吸一口,緩緩吐出,看向她,“如果可能,最近真不想見到你。”
“明白。”她點點頭,“姐姐留下幾句話,要我轉告你。”
“什麼話?”我一下緊張起來。
她深吸口氣,臉上浮現出我此前從未見過的專注。她緊緊握住我的手。我手心立刻出了不少汗。香煙掉到地上,緩緩燃燒著。
“結局早就注定。不要自責,不要忘記我。我愛你。”
她的話缺乏語調,毫無情緒。作為傳話員極為合適。我想,是死去的人不願讓這些話沾染上任何其他人的部分,因此選擇她來傳話。
“謝謝你。”我說。
她點點頭,轉身離去。開門的瞬間,一陣冷風襲進屋來,把窗簾吹得亂擺。
她關上門,窗簾靜止了。我獨自走到窗前,胳膊肘拄在窗檻上。很快,穿著黑色大衣的她從樓下緩緩走過。她摘下了發帶,長長的黑發筆直垂到腰間。
我遠遠眺望她的背影,仿佛能聽到滿地落葉在她腳下發出的碎裂聲。
我幾次朝她所在的夜幕伸出手去,毫無所觸。她的身影消失在拐角處時,我的眼淚撲簌簌落下來。
林染,林染。
我在無邊無際的黑暗中,不停呼喚著她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