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 這兒媳婦太淡定了……(1 / 1)

逢君 希昀 5668 字 2個月前

巍峨的城樓擋下了一片熾陽,午門下風聲赫赫,徐雲棲裹著件兔毛鑲邊赤羽緞麵披襖立在牆垛下,浩瀚無垠的紅牆鋪在身後,映得她麵頰粉白如玉,人翩如蝶。

裴沐珩出來時,便見小妻子鼻尖凍得發紅,雙眸清澈地望著他,寒風拂亂她的鬢發,她輕輕撥了撥發絲,朝他露出一個靦腆的笑,身後炫目的紅牆,肩上嬌豔的鬥篷,絲毫沒有壓住她奪目的容色。

裴沐珩目光掃視她周身,她雙手交握在腹前,冷得有些發抖,卻是空空如也,再瞥一眼她身側的丫鬟,滿臉懼色,掌中也未提一物。

裴沐珩倒也沒露出失望的神色,隻淡聲問,

“怎麼這個時辰來了?”

不僅不應該是這樣的時辰,更不該來皇城這樣的地,徐雲棲曉得今日怕是犯了他的大忌,趕忙屈膝行禮,

“三爺,告罪了,我並非有意叨擾您,實在是我有重要東西落在您的馬車上,可否容我去尋一尋?”

原來如此。

裴沐珩心裡一時咂摸不出什麼滋味。

天際慢慢聚了些雲團子,陽光漸漸淡了些,裴沐珩唇角微不可聞歎了一聲,抬手往裡一指,“隨我來。”

徐雲棲見裴沐珩並未盤問責難,心中鬆了一口氣,將銀杏留在城牆外,跟在裴沐珩身後小心謹慎不敢說話。

至午門下,裴沐珩掏了腰牌給守門校尉查驗,不知說了幾句什麼,那校尉便恭恭敬敬放了人。

馬車就停在午門內神宮監後麵一條巷子裡。

沿著神宮監與宮牆之間的甬道走,密密麻麻的寒風忽然裹上前,吹得裴沐珩皺了皺眉,他扭頭,卻見妻子無聲跟在三步之外,那雙杏眼清淩淩看著前方,發現他時,眼風瞬間染上幾分忐忑和內疚,軟軟的如同撓人的小尾巴。

裴沐珩心情難以言喻,他確實不喜家裡女人尋來官署區,但看著溫軟的妻子,他破例道,

“我沒有怪你。”

不消片刻,裴沐珩將她帶到馬車處,徐雲棲趕忙提起裙擺鑽入馬車,尋自己的香囊。

折騰半晌,終於在錦杌旁邊的壁縫裡尋到了那個香囊,大約是馬車顛簸時不小心掉進去的,徐雲棲將香囊藏在腰間兜裡,這才高高興興出來,剛要下馬車,卻見一隻寬大的手掌橫亙在眼前。

指骨修長白皙分明,在陽光下,有一種無與倫比的好看。

徐雲棲愣住了,餘光注意到那道深邃的視線落在她麵頰。

既然是他主動,她也不能拂了他的好意,隻是念著他有潔癖,徐雲棲便壓著自己的袖口搭了上去,以防肌膚相碰。

細長的手臂落在他掌心,裴沐珩才知女人家的手骨如此纖細柔軟,恐一用力便折了去。

裴沐珩小心將她攙下,待她站穩,二人不約而同迅速收回了手。

徐雲棲待要邁步,卻見裴沐珩背對著馬車,麵朝奉天殿的方向張望,沒有立即走的意思。

徐雲棲急著去醫館,隻得催道,“三爺,時辰不早了,您送我出去吧。”

裴沐珩聞言,負手回過眸,淡淡看了她一會兒,溫聲問,“年關朝中事務繁忙,我不得空回府,你在府中可有煩難之事?”

徐雲棲不知他為何問這些,搖頭道,“沒有,一切都好。”

好得不能再好。

日日整理醫案,研製藥丸,除了裴沐珊偶爾來串門,無人打攪她,過著沒有婆母管束,沒有丈夫需要伺候的悠閒生活。

徐雲棲發現,她話一說完,這位丈夫的眼尾稍稍往下垂,折射出分明的冷感。

不高興了?

裴沐珩察覺出妻子眉宇含著急促,終究什麼都沒說,送她出了宮。

黃維與一位小內使遠遠躲在廊廡下瞧著,小內使指著徐雲棲離去方向問,“上回府上少奶奶送來的食盒,三公子明顯喜歡,您回府時怎麼也不提醒少奶奶,讓她再送些來。”

黃維捏了捏小內使的鼻尖,神神秘秘地笑道,“我湊什麼熱鬨,這種事就得三爺親自開口才成。”

徐雲棲這廂沒有功夫去猜裴沐珩的心思,於午時趕回醫館,忙著給病患施針。

待忙完,成衣鋪子女掌櫃送她出門時,便悄悄往侯在路邊王府的車夫指了指,

“上回的事給我敲了一記警鐘,我想著您時不時要出門,遂悄悄安排了個人去王府,正巧碰見王府缺使喚人,便叫他混進去了,往後您出門,也有個照應。”

女掌櫃的名喚秀娘,早前嫁了人,去年丈夫在外頭偷腥,被秀娘抓了個正著,對方不僅不悔過,還夥同那外室一起毆打秀娘,被徐雲棲撞見,徐雲棲與銀杏救下了秀娘,不僅如此,還幫著她請了訟師,離了那一家混賬,後徐雲棲為了掩人耳目,便用多年盤纏買下這間鋪子,給秀娘及她女兒一個落腳之處。

徐雲棲曉得她擔憂什麼,解釋道,“你放心,我已跟婆母言明,你這裡是我的嫁妝鋪子,他們不會起疑。”

“那就更好了。”

往後這段時日,裴沐珩偶爾回府,夫妻二人或立在廊下淺淺交談幾句,或一道在錦和堂用膳,徐雲棲被王妃要求幫著謝氏打下手,裴沐珩暗中布局通州的案子,裴沐珩沒提那道藥糕的事,徐雲棲也沒有再做,夫妻始終不曾打破那層窗戶紙。

直到除夕前兩日,十二王裴循的折子被秘密送到奉天殿,此事本瞞的極緊,可惜,當日傍晚,傳來裴循在通州被人刺傷的消息,陳明山盜竊漕糧一案終究是紙包不住火,被抖落出來,陳明山素來與太子來往密切,一切矛頭指向當朝太子。

群情激憤,將士嘩然,秦王裹挾著民意威逼皇帝查出幕後黑手。

朝中上下稱得上是風聲鶴唳,人人噤若寒蟬。

彼時,太子跪在奉天殿外戰戰兢兢,痛哭流涕,內閣四位輔臣並六部堂官也在文昭殿等消息。

至臘月二十九,除夕前一日,裴沐珩奉召前來奉天殿送各地年終邸報。

進去時,東配殿內熏了一室檀香,大約是熏了一夜,聞著有些刺鼻。

裴沐珩目不斜視進來,恭敬地將邸報呈送在皇帝案前,

皇帝裹著一件玄青的大氅靠在明黃引枕閉目養神,身側司禮監大璫劉希平正在給他捏肩,皇帝抬手捂在額前,任裴沐珩站了一會兒,方睜開眼看著他,

“珩兒來啦....”

他緩緩推開劉希文的手,慢慢坐正了些,目光在裴沐珩的邸報上落了落,又挪至另一側用描金紅帖包著的匣子上,漫不經心一指,

“珩兒,可知這信裡寫了什麼?”

裴沐珩垂首漠然,“孫兒不知。”

“那你打開讀給朕聽聽...”

裴沐珩猛地抬起頭,見皇帝微垂著眼,不曾看他,便將視線瞥向劉希文,劉希文這個時候裝死,眼觀鼻鼻觀心,事不關己。

裴沐珩露出難色,“皇祖父....”

皇帝再次抬了抬手。

裴沐珩便知避無可避,深吸一口氣,上前將匣子打開,拾起裡麵的信封,信封上親筆寫著“十二子裴循啟奏”的字樣,裴沐珩自來跟十二叔交好,讀書狩獵皆由十二叔所授,對他的字跡再熟悉不過。

裴沐珩再次看了一眼皇帝,皇帝臉色沒有半分變化,清瘦的身子始終頹然坐在禦塌上,等著裴沐珩讀信,

裴沐珩用指尖將封蠟化開,取出信劄,定睛一覽,洋洋灑灑上千字,皆詳細敘述陳明山一案始末,裴沐珩一字不落讀來,

“臣叩請皇父聖安:

承蒙陛下信賴,委臣以重任,臣殫精竭慮,一日不敢倦怠,明察暗訪,耗時二十日,終將此案查個水落石出.....”

裴循全篇不曾提太子一言,卻在信末附了一張文書憑證,憑證寫的是太子授意陳明山倒賣糧食的手劄,上頭亦有太子私信。

裴沐珩看到這張憑證,麵色微凝,他輕輕將此二物重新交給皇帝。

皇帝仿佛早料到是這個結果,臉上除了疲憊已看不出旁的情緒。

裴循的意思很簡單,要不要處置太子,全看皇帝一念之間。

裴沐珩不得不佩服十二叔玲瓏心思,人如今被“刺傷”,正躺在通州養傷,避開朝中旋渦,又將燙手山芋扔給皇帝,不做惡人,這份本事,朝中無人能及。

不過十二叔藏首,他便打算露個尾巴。

他躲不開了。

果不其然,上頭皇帝手搭在信封上,矍鑠的雙眸忽然直勾勾盯著裴沐珩,看清他那一瞬,又恍惚在透過他看著彆人,神色沉重又恍然,

“珩兒,你說,朕該怎麼處置太子?”

裴沐珩噗通一聲,跪了下來。

皇帝見裴沐珩一言未發,忽然冷笑了下,慢慢扶案起身,踱步至窗口,目光順著窗欞往外望去,遠處奉天殿的白玉台階浩瀚地延伸至午門外,那裡煙波浩渺,人影重重,看久了,眼也迷糊了,就仿佛有鼎沸人聲彙成滔天巨浪,一陣一陣啪打著城門。

“邊關十四州的百姓正冒雪舉家難逃,從榆林至宣府上十萬將士不畏嚴寒,正與大兀浴血奮戰,國家大事,在祀與戎,這個節骨眼,太子不顧江山危難,隻圖一己之私,竊國之柄,謀取私利,這樣的人,配做江山的主人嗎?”

老人家嗓音低低沉沉,似許久不曾撥動的古弦,發出曠古琴音,慢慢回蕩在東配殿中。

禦書房內青煙嫋嫋,無人應答,唯一回應他的大約是正殿外隱約傳來的太子哭聲。

半晌,皇帝回眸看著跪得筆直的孫兒,語氣加重再問,“珩兒,你說呢?”

裴沐珩挪著膝蓋轉向皇帝方向再拜,“還請陛下恕孫兒妄議之罪。”

皇帝這回沒有像過去那般寬厚,而是拂了拂掌心的塵,神色幽深,“你先說來聽聽。”

寒風驟起,拂動門口兩側宮燈轉個不停,天色愈加沉了,映得裴沐珩雙目如同靜水深瀾,幽不見底,他沉吟片刻,仿佛下了決心,伏地再拜,

“臣以為,陛下此時不宜將太子罪行公布於眾。”

“為何?”皇帝負手在後,銳利的眼神投過來。

裴沐珩抬眸與他視線相交,眼眶甚至泛著一片深紅,“陛下,邊關大戰在即,將士人心浮動,不宜易儲,此其一,其二,太子殿下自十歲起被立為儲君,至今已有三十餘載,他在朝中根基穩固,擁躉甚眾,一旦太子出事,朝中動蕩不堪,各黨傾軋,您想過後果嗎?”

“故而,臣冒死進諫,懇求陛下為了江山社稷,為了百姓安危,壓下易儲之議。”

修長的脊梁拱起,將瓷白如玉的額點在地上,字字鏗鏘。

禦書房內安靜得出奇,連著皇帝的呼吸也未聞,隻有冷冽的風聲穿過耳畔,落在禦書房案頭的折子,發出的颼颼響動。

皇帝看著這位已經不能用智慧絕倫來形容的孫兒,半晌沒有吱聲。

半個時辰後,十來位三品以上朝臣奉命前來奉天殿,還未行到廊廡,卻聽得裡麵傳來皇帝暴怒聲,

“滿朝文武無人敢替太子申辯,便是他那嶽丈也悶聲不吭,偏生你這個小兔崽子,敢在朕跟前大言不慚,說他隻是監察之失,不許朕處置太子,是,沒錯,他是坐了三十年太子,難道還委屈了他?你簡直是膽大包天,來人,將這不知好歹的混賬,拖下去,杖責三十板。”

“再將太子送回東宮,讓他閉門思過....”

秦王聽到“閉門思過”四字,抬起的腳步猛地晃了下,人險些跌倒。

隻是閉門思過?

*

除夕前最後一場大雪不經意間籠罩整座上京城。

裴沐珩全身是血地被抬進了熙王府。

皇宮早遞了訊出來,熙王夫婦並徐雲棲等人皆焦急侯在廊下。

眼看兒子被打得奄奄一息,熙王妃打了趔趄,心疼得差點問候皇帝老娘,當即便要撲過去,

“我苦命的兒...”

人還未碰著裴沐珩,被熙王皺著眉攔下,“行了,彆哭了,先將人送去書房,著人請太醫...”

他話音未落,卻見側旁一道溫軟嫻靜的身影,從容上前來,指著清暉園後院的方向,幾乎以不容置疑的語氣開口,

“將他送去後院西次間。”

既然裴沐珩不許她去書房,她便隻能將人帶去西次間診治。

抬著擔架的侍衛看了一眼徐雲棲,又看了一眼熙王。

熙王眨了眨眼,看著比他還淡定的兒媳婦,愣神頷首,“依他媳婦的。”

妻子照顧丈夫,理所當然。

昏迷的裴沐珩就這麼被送去了清暉園西次間。

熙王夫婦要跟進去,被徐雲棲攔在門口,

平日風一吹就要倒的兒媳婦,溫溫柔柔立在風中,和和軟軟地說道,

“明日下午來探望吧,此前他不宜見人。”

熙王妃看著攔在跟前的徐雲棲,滿臉不可置信,正一肚子氣沒地兒撒,要尋徐雲棲開涮,熙王果斷把人一抱,徑直給帶走了。

“兒大避母,你就消停些。”

不僅熙王妃夫婦,便是黃維與裴沐珩一並侍衛,皆被銀杏給趕走。

臨走前,黃維實在不放心,扒著門框不肯放,眼巴巴望著徐雲棲,

“少奶奶,少爺傷得地兒不是很妥當,還是老奴來處理吧...”

他倒是盼著徐雲棲能跟裴沐珩好上,隻是欲速而不達,若是叫徐雲棲處置裴沐珩的傷口,他怕裴沐珩醒來會砍了他。

徐雲棲立在廊下,溫柔地笑著,“你能保證你家少爺不留疤嗎?”

黃維眼底的淚要落不落,巴巴地不敢吱聲。

徐雲棲道,“我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