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行昭正跪在楊家大門外。
現在的他比昨晚在湖底密室裡還要狼狽。半晌午時,他突然驚醒,水都顧不上喝一口,就踉踉蹌蹌地跑出了客棧。
大安朝的習俗,未婚少女死後並不大辦,停靈一日便要入土。
他頭發半散著,身上還穿著昨日那件破破爛爛、肮臟不堪的衣裳,赤著腳,雙手包著紗絹。
他的眼淚早已流乾,此刻雙眼紅腫如同被打了一般,臉上也有幾處擦傷,乍一看如同地獄裡爬上來的惡魔,令人生畏。
早已不是昔日意氣風發、打馬過街的羅家小少爺。
他跪在楊家門口,想進去,想再看一眼他的小羊,想附在小羊耳邊再最後說幾句話。可是他不敢動,也不敢出聲,隻在門口垂著頭跪著。
是他害死了小羊,他看一眼小羊都是褻瀆,他配嗎?
*
雖不辦葬禮,楊家還是一片愁雲慘霧。
楊家經商,生活恰到好處——不會過於富裕而惹來禍事,也不會貧瘠不堪而受儘苦難。楊父楊母十分和睦,親昵多年,育有三兒一女。
女兒楊冰玉是楊父楊母的老來女。兩人最愛嬌俏溫軟的小姑娘,盼了大半輩子盼來了,從出生就嬌養著,如珠如寶。
現在他們的珠寶女兒,正冷冰冰地躺在一口小棺裡,再也不會撒嬌地叫他們阿爹阿娘。
楊母扶著棺,哭得快要閉過氣去,楊父摟著楊母,也是老淚縱橫。兩個年近半百的人,哭得跟稚童一般。
楊家老大老二也扶在妹妹的棺材邊,心裡恨得出血,但也知道羅家那個作惡的老瘋子已經被抓了,他們也做不了什麼。
楊家老三楊彬澤正抹著眼淚,一側頭看見門外跪了一個人不人鬼不鬼的家夥。定睛一看,他暴怒而起:“你還敢過來!”
不等楊家其他人反應過來,他抄起手邊的一個茶壺就衝過去,猛地砸向羅行昭:“你害死了我妹妹!現在還有臉過來!”
茶壺很重,壺裡的茶水也燙,羅行昭卻不閃不避,任由茶壺帶著滾水砸在了自己胸口。
一天半未曾進食的他已近乎昏闕,他的身子狠狠一晃,但還是咬著牙穩住了,繼續垂首跪著。
楊彬澤還要踢打,身後楊家其他人趕上來,急忙拉住他:“你瘋了!這可是……”
羅小少爺,動輒打死人,據傳前不久還滅了一家子的羅小少爺。
可這個讓他們畏懼噤聲的少年,突然對著他們俯身,狠狠地叩首。
地上還有茶壺的碎瓷片,他也看不見似的,任由碎瓷片割破了自己的手臂、額頭。
連連磕了十幾個頭,楊家人才從愣怔中回過神來。
在他們麵前,這個一夕之間發生天翻地覆變化的少年,額頭已經血流如注。
“你不要在這裡貓哭耗子假慈悲!”楊彬澤怒罵。
他最是按捺不住性子,被自己爹娘扔去外地曆練了兩年。甫一回家,便得知了自己寶貝妹妹的噩耗。
現在能強壓住殺人的衝動,已經是他有所長進了。
正在磕頭的羅行昭聞言一愣,想解釋:“我……”
嘴唇囁嚅了半天,才發現說什麼話都太輕。
他又望向悲痛欲絕的楊父楊母二人,聲音沙啞而懇切:“……我能再看她一眼嗎?”
沉浸在悲與憤之中的楊家眾人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最後還是雙鬢斑白的楊父顫聲怒道:“你滾——!”
在商場沉浮半生的男人,聲音中帶著隱隱哭腔。
楊父隨即轉身離開,楊家三個悲憤的兒子緊隨其後。
楊母雙眼通紅,淚眼望了望跪伏在地的羅行昭,接著狠狠地閉了閉眼,跟著轉身走了。
羅行昭俯在楊家門前,久久不動。
見楊家人都走了,元熙寧才走上前去:“死心了吧?走吧,再不吃飯你就要死了。”
讓她沒想到的是,羅行昭並沒有被自己的陰陽怪氣激怒,而是抬起一雙紅腫的眼,啞聲問:“我到底該怎麼贖罪?”
“先吃完,吃完飯再說。趕緊走。”
羅行昭扶著地麵撐起身,像最溫馴的仆人一樣,跟在元熙寧身後離開。
門口長跪著的人走了後,楊家眾人之間,除了悲痛,還多了一分說不清道不明的異樣情緒。
楊母嗓子哭啞了、眼淚哭乾了,俯在女兒棺材邊,定定看著那張蒼白恬靜的小臉。
楊母手心裡一直攥著一個東西。
這是昨晚發現女兒失蹤時,她在女兒枕下發現的。她記得女兒日日將它掛在腰間,竟不知夜裡也要將它放於枕下。
女兒一定是很喜歡。
那東西涼涼的,握久了也不生熱,正如女兒的名字,冰玉。
良久,楊母伸出手,把一個小巧精致的玉壺掛墜兒放進了女兒手中。
*
元熙寧帶著渾渾噩噩的羅行昭回到客棧,把他拉到自己吃掉一小半的飯菜前,又讓侍衛強行把碗筷塞進他手裡。
他呆滯地扒著飯,前幾口還味同嚼蠟,咽下幾口後,他好像才感覺到餓一般,狼吞虎咽地席卷了桌上剩下的所有飯菜。
元熙寧坐在桌對麵撐著下巴,看著他吃完之後緩過來了幾分精神,沒那麼像一具活死人了,才開口問:“有什麼想說的嗎?”
羅行昭眨了眨眼,片刻後才開口:“我……”
剛說了一個字,眼中便席卷過錐心的痛恨,不再說話。
元熙寧心知肚明:“你想問羅有富是嗎?他已經招了,罪孽深重,砍頭都是輕的。”
對麵的少年緩緩低下頭,藏起眼中的恨和痛楚。
幾息後,他才再次抬頭,眼睫依然垂著:“對不住,我以前……”他的嘴唇幾次囁嚅,沒能繼續說下去,“你不恨我嗎?”
元熙寧看著他小心翼翼抬起頭,卻不敢和自己對視,便知道他問的是害死元家一家五口的事情。
“恨你做什麼?”她開口,聲音輕輕的,“人都死了,恨你有什麼用?”
她沒撒謊,事實如此,元家五口人都死了,現在這具身體裡住著的是一個異世的靈魂。
哪怕她把麵前這個少年活活打死,他們也不會再複生。
桌對麵的羅行昭雙肩輕顫了一下,不再說話。
看了他一會之後,元熙寧覺得無趣,下逐客令:“你走吧,該乾嘛乾嘛去,我們今日也要回京了。”
羅行昭才抬起頭來,眸中有複雜的情緒閃爍,無助、茫然、愧疚、自責皆有,聲音乾澀沙啞:“我能……我能跟你們一起回京嗎?”
“你跟著我們做什麼?”
“我……”少年再次低下了頭,仿佛這已成了他的習慣,“我討厭羅家,討厭這裡,我不想再待在這裡了……”
他猛地抬起頭,眼中光芒偏執:“讓我跟著你們,我給你們打下手,我可以為奴為婢,隻要你們能把我帶走!”
說著,他愈發激動,甚至想滑下凳子再次磕頭,但被元熙寧眼疾手快地拉住了。
這少年臉上新傷疊舊傷,再磕真要出人命了。
她望著這個偏執到瘋狂的男孩,神情複雜。
不難看出,這孩子有著眼中的心理問題,暴躁、易怒、極端、偏執,還有自我了結的傾向。
可是他才十五、六歲,剛步入青春期不久的男孩,到底經曆了什麼?
元熙寧沉默地凝視著他,眸中種種情緒閃過,最終都化為輕歎:“……以後你跟著我吧。”
*
未時初,一行人離開臨隴縣城,返京。
回京的路上,元熙寧獨自一人坐在馬車裡。因為不用討論案情,景明淵沒有像來時一樣同乘。
側窗的車簾開著,卷進來的風微涼中帶著殘夏的最後一絲溫熱。
景明淵騎馬行在車旁,屢次把目光投進車內,次數頻繁到元熙寧想忽視都不行了。
“你是不是有什麼話想說?”她從側窗探出身,問道。
景明淵一頓,神色有些不自在,遲疑了一刻才問:“元姑娘,你為什麼要帶上羅行昭?畢竟他之前曾……”
見他努力地在腦海搜尋委婉詞彙,元熙寧唇角彎了彎,主動接上後半句:“曾害死’我’全家嗎?是,但我在想……”
她朝馬車後望去,不遠處跟著的小馬車裡坐著的,是被景明淵從臨隴縣縣衙“挖”來的趙仵作,和寧願為奴為婢也要跟著自己的羅行昭。
“我在想……人真是個複雜的生物啊。既能做出不可饒恕的錯事,又會遭受痛徹心扉的傷害。人的純白灰黑、罪惡無辜,一句話真的能說清嗎?”
她低低歎氣,又抬頭對上馬背上的那人,聲音中莫名帶了一些憐憫:“給他一次機會吧。以後查案帶著他,當個跑腿的吧。”
她的神情掩在景明淵投下的影子裡,他並沒有覺察出她的意味深長。
片刻後,兩人錯開視線,景明淵說:“昨晚,我也讓人審了羅行昭身邊的仆役。可那些仆役受刑之後聲稱,並不是羅行昭命令他們打殺百姓,而是另有人指使……無法給他定罪。”
元熙寧沒有在意,重又坐回車內,聲音淡淡:“或許是為自己的主子開脫吧。不能定罪也沒關係,讓一個人贖罪有很多方法。”
她靠在軟枕上,沒再說話,目光悠遠地落在某處,歎息一般說道:
“壞人壞事解決了,就這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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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隴縣的這起慘案很快傳回了京城,連皇帝本人都驚動了,怒將羅有富的淩遲之刑增至刑後挫骨揚灰,連已死的曹縣令也被挖出來曝屍。
行刑官家裡也有幼女,聞聽那些少女的慘狀,不禁想起自己玲瓏可愛的小女兒,直恨羅有富入骨,生生剮了四千多刀,據說其肺腑、肋骨具現而人尚未死。
而羅有富的家人——一妻六妾和幾個未出嫁的女兒皆未受牽連,因為她們也遭受羅有富剮肉飲血,殘害多年。雖不曾像其他被害人一樣慘死,但也命懸一線。
這起慘絕人寰的案件,很快傳得家喻戶曉,聞者悲憤不已的同時,也讚三重樓景大人神通廣大、破案奇才。
“……可我聽說,破案的不是景大人本人,是景大人身邊的一個小丫頭。景大人就跟打下手的一樣!”
“嘁,這種說法你也信,小心景大人把你抓去三重樓打三頓!”
“我說真的,我隔壁鄰居的大姑家小兒子就在臨隴縣做事,說親眼看見景大人跟著一個小丫頭在街上轉!”
“你小點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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種種傳聞四起的時候,元熙寧則在三重樓裡暫得清閒,享受著結案後的安寧時光。
也是直到現在,她才有機會認真觀察這處凶名遠揚的“三重樓”。
三重樓,樓如其名,由三重朱紅小樓組成,遠遠望去像一座朱砂築成的小山。
三間建築從前向後依次排列,由小至大,由低至高,青瓦紅牆,巍峨宏偉,透著一種狂妄的森嚴。
不像尋常的住宅民居,倒像是一個大型的酒樓或客棧。
元熙寧的房間在最後一重小樓的三層,此時她正待在幾乎與世隔絕的淨室內,悠閒地半躺在木桶中沐浴。
微微燙的浴湯冒著嫋嫋白霧,舒緩的藥草香與熱氣交集,熨貼著她每一寸肌膚。
元熙寧雙目放空地靠在桶沿,感覺整個人都升華了。
剛來到這個世界的前幾天,每天都日行上萬步、東奔西跑地查案,複雜細碎的線索填滿了她的思維,讓她身心繁忙,無暇多想。
直到現在,熱湯舒緩了她的心神,她才想起一件極重要的事。
她抬起手,乳白的浴湯從她的手臂肌膚上汩汩流過,露出一排紅痣。
紅痣從左臂起,經肩背,到右臂止,鮮紅欲滴,竟有幾十個之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