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的第二天,許楊退學了。並不是學校勒令的,學校的處理意見是記過。由於韓毅隻是瘀傷,而且是學生間常見的因一些不合而起的爭執,並沒有發展到群架或是刀戈相見的程度,還沒到勒令退學的地步。
是許楊自己要求退學的,經過了家長的簽字和校方的蓋章,而這也大致在葉君涵的意料之中。她回想到前一晚許楊當著班主任和教導主任的麵說得那些話,與其說是談話,更像是訣彆。
“我真是沒想到事情竟然會發展到現在這個地步,我們可能對許楊關心得太少了,如果在發現他不對勁之後多關心關心他,多陪陪他,而不是一味地疑惑甚至疏遠,或許就不會是現在這樣的結果。”文蘇仍在責備自己對朋友的冷淡。
“他的積怨太深了,你和我都不會理解的。”葉君涵語重心長地說。
“我理解。”文蘇自信地回答,“就是家庭問題嘛,誰遇到這種事都會變得抑鬱的,隻不過他太偏激了,如果我們多了解了解,說開了興許就好了。”
葉君涵搖搖頭:“沒有這麼簡單,他當麵和我說的那些隻不過是困擾他的一部分罷了。”
她麵對著文蘇疑惑的神情,從口袋裡掏出一個信封,幾張對折的練習本的紙靜靜地側躺在其中。她遞給文蘇,這也是她此刻特意找借口逃了數學課來操場上找文蘇的初衷。之所以如此著急,是因為這封信多多少少顛覆了她的認知,她不知道該怎麼在教室裡繼續平靜地坐下去,她成為了急需傾訴的那個人。
她回想到午休的當兒,教導主任把她叫到辦公室,遞給她幾張練習本的紙,說是許楊臨走前轉交給她的。她回到教室找了一個好看的信封,算是給這幾張紙一個歸宿。信有好幾頁,每一頁都密密麻麻鋪滿了字,她帶著對內容的疑惑以及對許楊這筆潦草的字的鄙夷讀下去——明明都是漢字,卻像是在做英語的閱讀理解,隻能通過個彆認識的單詞揣測整句話的意思。她想,文蘇在折開這封信的瞬間也有同樣的感受吧。
葉君涵:
當你看到這幾頁紙的時候,我已經離開這所學校了。來的時候本就迷迷糊糊的,走的時候也匆匆忙忙的,這裡本就不是屬於我的歸宿,倒也不覺得悲傷。我這樣的選擇是和我媽媽提前通過氣的了,隻是我沒告訴她以這樣的方式,我會成熟地選擇我接下來該走的路,請你放心。
雖然這所學校不是我的歸宿,但我還是有放不下的東西,也是我在當麵和你的談話裡不便——也可以說是羞於——傾訴的內容。所以我寫下了這幾頁紙,字裡行間承載著我對過往唯一的眷戀,而且這些都是我內心最深處的秘密,從來沒有對你們任何人講起過,希望你能認真看完。等你看完麻煩幫我轉交給文蘇,而後你們就撕掉它吧,可以塞進操場塑膠跑道的縫隙裡,那裡麵向來不會清理,就讓我對過往的眷戀以這種方式存在吧。我的字有些醜,請不要介意。
對於記恨韓毅這件事,除了昨天和你說的那些,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因素——陳若曦。是的,我喜歡她,甚至可以攀上“愛”這個字眼。從我在幼兒園見到她的第一眼,我就已經喜歡上她了。十多年來,我總是默默地喜歡著她,從沒對任何人講起,甚至連我自己有時候都忘記了。然而我始終清楚,我隻能偷偷地喜歡她,不敢主動和她講,甚至從來不敢單獨坐在她的身邊。除了自知自己的容貌以及體型根本配不上她之外,還有最重要的一點便是韓毅。
我知道她喜歡韓毅,很早就知道,我羨慕他,我嫉妒他,但我深知我無法撼動他在她心裡的位置,所以我隻能將暗戀進行到底。我在和你們相處的過程中,儘可能裝作滿不在乎的樣子,儘量避免和她單獨相處,因為我想克製自己的好感,想要去遺忘對她的好感。畢竟守護他們倆互相的喜歡似乎變成了那個年紀的我們共同的目標,我若是站出來打破這個平衡,既不會得到她的歡心,也會被你們疏遠,這是我最不想看到的結果。
就這樣,很多年過去了,直到他倆斷得很徹底那次,我曾單獨去找她過,是在校園裡,但無奈被韓毅撞到,我和韓毅也因為這件事吵了一架。怪我那時候太叛逆,跟著韓毅整日過的那種花天酒地的生活,那種可以結交很多外校朋友的日子,我竟然當作了天堂,所以我不敢和韓毅鬨掰,因為那時候我全都是靠著他的,我怕我失去那種生活,失去那種出入高檔歌廳酒店帶來的很有麵子的感覺,我怕我的自卑終將引起我變得愈發孤獨,後來我便也不再和她聯係了。
你喊我一起去韓毅家看望他爸爸那次,其實我是不想的,那段時間我覺得我改變了很多,也就是在那段時間我開始顧家了,像我跟你說的一樣,這也是上了高中所帶給我最大的變化。但我那次還是顧及到多年的朋友的感情去了,隻不過與此同時我也在悄悄做著自己的計劃。那就是想要一點點接近陳若曦,我開始每天寫日記了,開始每天做減肥計劃,時不時就會繞著我家那個巷子跑上十幾圈,也漸漸開始不再顧及韓毅的感受單獨去她班裡找她了。
我因家裡的事開始討厭韓毅之後,我為能接近她而付出的努力越來越多了。可能你們從她那裡聽說了我搬家的事情,其實並不是,我為了能和她有更多相處的時間,到主任那裡把校車線路改成了她那一班,每天起得很早很早騎車到她家的前一個站點,放學後再在那個站點下車,騎車回家。不過我一直還是以老朋友的身份和她相處的,所以我怕暴露,怕她多想,便騙她說我搬家了。對於這些,我希望你還是不要告訴她為好,她隻是我永遠無法企及的夢罷了,這些付出,說出去大概也會被當作笑話,沒意義了。
後來我聽說了她去安慰韓毅卻被反罵一通這件事了,她嘴上說著不在乎但肉眼可見的惆悵,甚至讓我不要在校車上和她坐在一起了,她想要一個人靜靜。這句話算是導火索吧,徹底點燃了我對韓毅的仇恨,便有了後來的事。
葉君涵,寫到這裡,我隻不過是敘述了我對韓毅無比憤恨的緣由。我真正想說的……這樣,我先問你一個問題——在你們心裡,我重要嗎?如果你當麵回答我,你肯定會說重要,任誰都會這樣說。但是我們現在算是隔空對話,你捫心自問一下,我對於你們、對於這段友情來說真的重要嗎?換句話說,我向來都是那個跟隨者,你們去哪我跟著去哪,你們做什麼我跟著做什麼,你們的選擇我總是義無反顧地支持,你們真的有考慮過我的任何感受嗎,我難道真的不是可有可無的嗎?
小學五年級的暑假,我們五個溜進一個小區裡關了門的小遊樂園玩滑梯,我因為體型問題擠不進去,在外麵看著你們玩,而你們也好像根本沒有發現我不在身邊一樣,出來之後絲毫不會顧及我的感受,這樣的事情數不勝數,每一件我都印象深刻,我總是在這種時候問自己——是不是我對你們來說就是個形同虛設的朋友罷了;初三那年,我和韓毅因那件事不和文蘇來往,我現在當然知道那是很不成熟的表現,但在那時換個角度講,文蘇所做的努力不都是為了和韓毅和好嗎,在他那些多愁善感的日誌說說裡,何曾出現過關於我的分量,就好像是我隻是個附屬品,你們鬨了彆扭,我就必須要選擇一方而排斥另一方,你們和好我又得跟著陪笑,在你們跌宕起伏的故事裡,難道我不就是個沒有什麼台詞、總是被邊緣化的角色嗎?
我在陳若曦心裡的分量,我也是清楚的,即便我總是不願意承認。無論我多努力地進入她的生活,她都不為所動,能和我單獨走在一起大致也不過是考慮到認識那麼久罷了。每每我們待在一起遇到她的同學時,她隻會用“初中同學”給我定義,被八卦地問及為何走在一起時,也隻是用“剛巧遇到了”作為解釋。我看得出來,她有些在意彆人看待我們倆的眼光,隻是不知道這份在意是對流言蜚語傳到韓毅耳朵裡的擔憂,還是對我的醜俗的嫌棄以及成為輿論裡眾矢之的的恐懼。
隨著長大,我愈發厭倦了這種被忽視乃至輕視的感覺,明明都是彼此交心的朋友,憑什麼我總是要做那個“圈外人”、“透明人”。或許是我太天真了吧,對友情的想法還停留在我們一起玩過家家的年紀,我太懷念那個時候了,我還能被推選當“爸爸”,陳若曦也能無所顧忌地牽著我的手去“買菜”。若現在我們再玩一次,可能我隻配做個看門的大叔,你們所構想的幸福美滿的家庭隻能遠遠地存在我歆羨的目光裡,沒有人會在意我的感受。
這次魯莽就算是我對這些不公平經曆的爆發與抗拒吧。你和文蘇看完這一大段應該會展開討論吧,應該也在瘋狂搖頭say no——無所謂了,我不奢求你們能夠理解,畢竟你們在學校裡都是光鮮亮麗的,成績好、長得好看、家境也不錯,能得到許多同學的青睞,對我所說的那些是無法感同身受的。請放心,我說這些不是在怪罪你們,反而應該是感謝,若沒有你們,或許我會變得孤僻,變得抑鬱,或者也可以說,我本就應該是這樣的人,是你們賦予我轉變的資格。很榮幸能認識你們幾個,也很榮幸能加入到你們這個圈子裡,讓我這個井底之蛙也有幸見識到廣闊的藍天。我此刻的退出並不是逃避,算是自以為成熟地離開吧,如果被你們發現了這些秘密,我的存在倒給你們徒增麻煩。我從來不後悔認識你們,以前是,今後也會是。
好了,囉嗦了太多,你大致看一下吧,有些話彆太往心裡去,就當是在出租車的廣播裡聽了一個loser的獨白。陳若曦那裡,我會恰當地和她告彆的,麻煩你不要把這些告訴她,暗戀就應該有暗戀的樣子,不知不覺中落幕,或許才是暗戀的最好結果。之於我家裡,也請放心,我會用我的方式回報爸媽的,我爸還不知道我不讀了,不過等他調查完出來,也一定會支持我的選擇的。從我的角度出發,供我讀下去還得需要很多很多錢,我也不是多麼爭氣,有這一點思想基礎就夠了,我有信心說服他們,也有信心給他們一個遠比現在更好的我,也請你相信。
最後,祝你和文蘇學業有成、前程似錦——原本還想多列幾個詞的,無奈水平有限,你們懂我的真情實意就好。
希望還能再見。
永遠的朋友
許楊
合著文蘇翻頁的慢節奏,葉君涵又重新讀了一遍,她恍然明白了許楊為什麼要專門和自己說這些——在這個長篇累牘而不平凡的故事裡,她是不可或缺角色,但也是故事裡唯一的旁觀者。
文蘇的感受和葉君涵之前料想得差不多,寫在臉上的震撼和自責,她剛剛讀完也是這樣的。他們沒有就這幾頁紙展開過多討論,連本來想要說的“許楊絕對不是被忽視的朋友”,也被許楊早早預料到,被憋進了肚子裡。隻是文蘇不會再很自信地說理解了,轉而變得默不作聲,踽踽地邊走邊沉著頭。
葉君涵遂了許楊的意願,撕碎了這幾頁紙塞進了塑膠跑道的縫隙裡,轉身遇到了和同學並肩散步的陳若曦。
“君涵,你這是?”陳若曦對她彎腰塞東西的動作表示疑惑。
“沒事沒事,一隻手鏈掉下去了,找不到了,算了吧。”
“一起走吧,快上課了。”陳若曦挽住她的胳膊。
“許楊……”她頓頓,“有和你說什麼嗎?”
“說了,他前天早上找我說要休學一陣子,我問他為什麼,他沒回答就跑開了。”
原來這就是恰當地告彆啊,葉君涵不解,原本以為會是轟轟烈烈淚彆,誰想竟然這麼簡單輕巧,和平時放學後的道彆並無二致。
也的確應該這樣,她轉念想到,真正要走的時候關門聲是最輕的。或許許楊也是在保護自己,他太自卑了,如果撕心裂肺的一通哭訴換來的是陳若曦滿不在乎的回應,他會更難以承受的。
“我們走吧。”陳若曦臉上洋溢著笑容,挽著她的胳膊的那隻手抱得更緊了。
葉君涵恍然理解了許楊被忽視的感受,也漸漸生起了對這位老朋友的惻隱之心。她扭頭看向陳若曦的側臉,在光暈下熠熠生輝,仿佛許楊臉上那些被斑駁的溝壑所缺失的精華,都敷在了眼前的女孩子美好的青春上,即便這本該透明、濕潤的精華是那麼的微不足道。她並不討厭陳若曦的滿不在乎,畢竟自己也是這樣的,也曾忽視過許楊的感受,轉而拚了命地在他麵前守護她和另外一個男孩子的感情。但無論她怎麼自責,她都不會後悔那樣做,畢竟陳若曦自始至終喜歡的是韓毅。這也可以說是青春的不公吧,而許楊剛好成為了犧牲品。
這份暗戀以這樣的方式告終,也算是順其自然的結果吧,再演變下去,或許會生出更深更重的禍端。她同情許楊的感受與遭遇,也遵從他絕不告訴眼前這個女孩子的選擇。
她反手也同樣摟住陳若曦的胳膊,一起慢跑回教學樓,在各自樓層的交彙處擁抱分彆。不奢求你能理解許楊對你的喜歡,隻是希望你要帶著她對你的好,好好地尋求更美好的未來——她把這段話寫在了眼神裡,也是替許楊做“恰當的告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