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夢,落在她的畫裡 誰說冬天沒有希……(1 / 1)

天漸漸涼了,冬天宣示著統治這個世界的主權,每每從教室裡出去都要披上厚重的冬季校服了,校服絨絨的很保暖,隻是會顯得很臃腫,想要減肥的女同學最喜歡冬天了,穿上冬季校服在路上根本看不出誰更苗條。

到外麵寫生成了一件苦惱的事情,尤其是海邊,呼嘯的海風吹得生冷,畫板上總得再夾兩三個夾子才能勉強固定住畫紙。好在冬天這樣的室外寫生不多了,更多的是待在畫室裡描摹靜物。陳若曦最喜歡畫水果,畫完之後剛好嘗個鮮,畫再久也仿佛充滿動力一般。

隻要學校的畫室開放,即便是周末她也會自己倒四十分鐘的公交車來學校畫畫,很多時候畫室隻有她一個人。愛好是一方麵,將之當作她未來的全部意義是她如此努力的考量。她清楚地知道,班上其他同學有的是生在藝術世家,從小熏陶在國畫和油畫的墨彩中;有的已經參加過省級乃至全國的比賽,拿過許多獎,這些對於之後藝考的麵試舉足輕重。而反觀她自己,家裡沒什麼藝術基因,牆上張貼的寥寥幾張獎狀最大的也才是市級,憑著愛好和堅持踽踽獨行,走到這一步,她不想在自己最鐘愛的領域受人冷落。

況且她還清楚,許多同學能用文化課來彌補畫畫技法上的不足,一樣可以考個好學校。而她自己卻不能,初中的知識還好,一到高中,那些瑣碎的天文符號讓她慌了手腳,即便美術班文理分科規定學文科,但曆史年代表的紛繁冗雜和地理氣象圖的變幻莫測,令她望而生畏,她在語文和英語上的優勢已經不足以彌補其他科目的劣勢了。她也經常約著葉君涵去圖書館寫作業,時不時問她問題,然而剛問完這道遇到一個同樣題型的又不會了。她知道她遠不及葉君涵聰明,與文化課始終無緣,主動約她去圖書館的次數越來越少了,除了偶爾和班裡同學出去放鬆之外,其他時間都用在去畫室畫畫了。

當然,她的刻苦還是得到了回報的,她的作品每每都會得到專業課老師的高度讚揚,也總是會被張貼到學校大門最顯眼的宣傳欄處供同學們欣賞。她現在才高一第一個學期,下個學期才能被推選去參加市裡以及更高級彆的比賽。她現在要做的就是不斷打磨自己,多去畫展瞻仰大師的作品,細摳自己在素描和繪色等技巧上存在的每一個問題,期望能在下個學期以及未來藝考的路上有豐盈的收獲。

她在早班校車上做了一個夢,夢到自己拿著了中央美院的錄取通知書,站在校門口瞻仰著。這是一個再美麗不過的夢,她多麼希望能夠如願,即便付出再多青春和努力也在所不惜。她又恍然想起了小學四年級和韓毅坐在學校操場的主席台上,雙腿晃蕩著,若即若離地抵著肩,害羞地不敢看彼此。小小的兩個人,卻在聊著各自的夢想,從畫畫老師那裡聽來的中央美院四個字,她脫口而出。在那個腦子裡滿是科學家、警察的年紀裡,每個人的夢想形形色色,就隻是三分鐘熱度而已,或許看了下一部動畫片後夢想就又變成了宇航員或是大明星。而她不同,似乎夢想這顆種子已經在心裡生根發芽,不斷成長為鞭策她繼續畫下去的動力。

校車緩緩駛進校園,她晃了晃暈暈的腦袋,指責自己又想起了這個名字。她走進教室,走到座位上,熟悉的味道仍然從熟悉的地方襲來。她打開桌麵上的包裝盒,裡麵是煎餃和煎蛋,旁邊還立著一杯溫熱的豆漿。

那個不願意提起的名字買早餐這件事,算起來也有兩個月了,沒有一天間斷過。起初她會跑到文蘇班上讓文蘇還給他,但文蘇不從,她也理解文蘇處在中間的難處。後來她每天早上第一件事就是把袋子拎到學校垃圾站扔掉,也不會在班裡被老師看見落下個浪費糧食的罪名。扔了兩天之後她又覺得白白浪費這些糧食有些愧疚,開始不忍心,卻找不到一個萬全之策,想了想剛好自己也沒有去食堂的習慣,每天上午三四節課都餓得不行,便妥協了。隻是她決不白吃他的飯,她專門去這家店抄錄下來菜單和價格,每個周五下午麻煩文蘇轉交給他,還說如果他把錢退回來就去主任那裡告他騷擾。錢的確始終沒有退回來過,她吃得也舒服。

起初是文蘇來送,後來他也不遮掩了,拎著袋子麻煩班裡校籃球隊的同學放到桌子上,有幾次被早來的自己撞到,他就擱到窗台上,然後拎著書包下樓了。

幾乎全班同學都叫得出他的名字,也不乏傳揚著自己和他的種種緋聞,身邊關係好的女同學也總是八卦著,說他長得帥還專情,一直讓自己答應他。她每每麵對這樣的言論都隻是笑笑,然後把話題引向彆處。她清楚,在外人看來,這樣的行為很難不讓高中女生心動,像是邂逅了小說裡的男主一般。然而她並不想向她們講述以前的故事,除了不想再和他有任何瓜葛之外,她也怕會被藏不住秘密的女生散發出去,轉而形成不當的謠言。高中的走廊仿佛情報站一般,一班的秘密不用兩節課的時間就傳到了十二班的耳朵裡,這種八卦消息大概會更快些。

今天是個平平無奇的周三,不用去畫室,和普通班的同學一樣,上課、吃飯、午休或是到操場散步,端坐在硬板凳上出神地看著各科老師在黑板上龍飛鳳舞,卻看不懂個一二三四。這樣的日子是很漫長的,漫長到足夠她把上課時走神的幻想演到大結局。

盼著放學的鈴聲,把作業本收拾緊書包裡,作為這個月的值日生留下來擦乾淨黑板,穿過操場在校車上等待回家——這樣的節奏似乎已經定了型,高中的生活也在軌道上緩緩前行著,她再不會因為做值日太慢而誤了校車,也不會因為找不到校車而跑到學校的另一頭去。她習慣了這樣的節奏,尤其是這個季節在校車上向來看不到天亮。這是她在初中憧憬而又憂慮的生活,如今擔憂已蕩然無存,生活裡充斥著希望和期許,畢竟初中她隻是個情竇初開以為遇到了愛情的懵懂小女孩,而現在早已在努力和夢想裡亭亭玉立了。

她扶著每排座位外座的椅背走到校車後排,恍然發現一個熟悉而又陌生的身影,她定睛一看,是許楊,正在朝自己打招呼,擺擺手招呼自己到旁邊的空位上坐下。

“你怎麼在這兒?”陳若曦和經常坐一起的女生問候了一聲,而後坐到許楊旁邊,驚訝地問道。

“我搬家了。”許楊答複。

“搬家?”陳若曦不解,之前從來沒有聽他講起過,“怎麼突然搬家了?”

“之前那個攤兒租金太貴了,我爸媽說想換個地方,正好連家一起搬了,離學校也近一些。”

“在哪兒?”

“就在你下一站那個公園那兒,也是間不大的房子,但挺清淨的,有空來玩啊!”許楊在陳若曦麵前從不遮掩自己的家境,也可以說,他們五個互相之間都太了解了。

“那你以後固定坐這班校車了?”

“對啊,怎麼了,不太情願?”

陳若曦趕忙矢口否認,用歡迎的口吻迎接著這位發小。一路上他們聊了很多,從學習聊到寫生,從影視劇聊到學校的活動,不在一個班甚至不在一個樓層,見麵的機會少之又少,平時隻能在網上寒暄一下,而這個傍晚似乎把這麼久欠下的問候補齊了。

她雖然不表現出來,但心裡還是有一絲絲不情願的,畢竟在這個八卦縱行的年紀裡,某一對男生女生稍微走近一點就會被大家認作是情侶,偶然遇到甚至會在眾目睽睽之下被拽到一起,引來一片噓聲。這還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其實她並不知道怎麼和許楊單獨相處,這也是她第二次脫離其他三人和他單獨出現在同一個畫麵中,第一次是中考期間。從小到大這麼多年,她和許楊的的確確是形影不離的好朋友,彼此情同手足,但似乎總是有一個人橫亙在他們兩個之間,從不會給他們單獨相處的機會。在他們五個人裡,許楊是最朦朧的一個,他們五個在一起時無所不談,單獨時,她和文蘇聊葉君涵、聊韓毅、聊電影,和葉君涵聊好看的衣服、聊韓劇的帥哥、聊男生的心思,可在她的記憶裡麵,似乎少了和許楊就一兩個話題單獨暢談的橋段。上一次以中考為契機,有著無數的話題,可當每天要麵對的是家長裡短的問候時,她慌亂了,害怕自己啞口而讓這位好朋友寒心。倒不是她不情願,而是對於這樣的場景,記憶裡是真的陌生。

她提議以後一起坐在倒數第二排,過道另一側坐著自己最熟識的兩個女同學,這樣即便突然冷場也可以搶救一下,不至於使得場麵太過尷尬。

“這邊不比那邊方便,就……買菜購物什麼的,我倒是知道附近幾家店,尤其是水果,特新鮮,你家裡需要的話跟我說哈,我告訴你在什麼地方。”陳若曦在下車前寒暄著。

她覺得之前自己過少地關心這位好朋友了,應該借此機會好好補上這份關懷,和他的單獨相處也不太需要回避,隻是希望同校車上的同學不要太八卦就好了。

回到家裡,噴香的米飯味道早在上樓前就能聞得到了,爸爸媽媽坐在各自的位子,電視上播著新聞聯播,推門進去剛好能聽到播音員的開場白。這也是她所熟悉的生活節奏,仿佛一成不變,而一成不變或許就是生活最好的狀態。

玻璃杯裡剩下的白酒被一飲而儘,爸爸又斟滿,陳若曦有一段時間沒見過爸爸喝白酒了。爸爸邊喝邊感慨:“十幾年的老店,要轉手咯!”

這番話令陳若曦大為吃驚,眼神在爸爸和媽媽之間來回遊走。媽媽語重心長地解釋道:“咱家那個店賣出去了,還算是賣了個好價錢。”

“怎麼突然要賣店啊?”她把郗慮寫在眉頭,放下筷子細細聆聽起來。

“近幾年生意不好,你也知道,現在都興快餐,咱家總是以老味道打招牌,反倒不吃香。”

這件事令陳若曦猝不及防,像是平穩節奏裡一個躍起的音符,攪動了整首音樂的旋律走向。家裡的店近兩年生意不好,這她知道,然而她也知道爸爸對這家店有多麼鐘愛,像是他第二個女兒一般。大概十年之前,爸爸從原來的單位下崗了,通過工商局的韓叔叔買來一個店。起初做超市生意,前幾年生意特彆興旺,附近全是居民區,經常出現供不應求的場麵。但後來這一片拆遷了,原本的居民區劃成了辦公區,陸陸續續建起了幾幢辦公樓,人少了生意便淡了,家裡人商量著把超市改建成飯館,剛改建的幾年可以說是非常成功,打著家常菜的招牌,一到飯點就擠滿了附近辦公樓裡的職員,家裡也因此搬到了現在三居室的大房子。可近兩年,隨著外賣和快餐的興起,之前那些職員更傾向於在辦公室叫外賣,店裡便很少有人光顧了,一直到現在。

陳若曦望著爸爸被酒精催熏的臉,從眼神裡看得出不舍和無奈,然而她不能左右爸媽的決定,畢竟他們深知經營狀況,也可以肯定是深思熟慮後做出的決定,自己隻是旁觀者罷了。

“那您接下來怎麼打算呢?”陳若曦問爸爸。

“再看吧。”爸爸又乾了一杯,辣辣的感覺令他的雙眼通紅,“先歇一陣子吧,之後看看能不能再物色一家店,咱也搞搞快餐!”

“你放心啊,這事兒跟你沒關係,你好好上你的學。”媽媽大概是擔心自己想太多,在旁邊安慰著,“咱家那幾年攢的積蓄還有呢,況且賣了店也賺了不少,畫畫上學習上需要花錢就趕緊說,咱不差那個錢!”

這句話激起了她眼睛裡的漣漪,她俯著身子大口含了一勺米飯,故意盯著電視發出的光亮,好遮住自己濛濛的淚眼,而後假借亮光太刺眼,揉了揉眼睛,順便擦乾眼角的幾滴淚。這過程很快,快到沒敢讓爸媽發覺。

“我沒事,暫時不需要什麼錢。”

其實她原本今晚想和他們要錢的,她的畫板畫架太老舊了,顏料盒也幾近乾涸,逼得她淘來一些二手顏料倒在相應的格子上,顏色不正不說,還總掉色,不得已,她想換一套新的。而這一套下來得小幾千,今晚又剛巧得到了這個消息,她要是索要了,爸媽肯定會同意,但她會不安,況且會顯得她極不成熟。

“那房契呢,轉讓了嗎?”她不懂該怎麼賣店,隻是突然想到這個詞,為了掩飾自己的失落隨口問了句。

“當然,這個不轉讓就不叫買賣了。”爸爸解釋道。

“營業執照也找個時候去注銷了吧。”媽媽跟上一句。

“再說吧。”爸爸長舒了一口氣,“萬一在商業街那邊能找到個好門頭呢,我跟老李他們再商量商量。”

陳若曦像是門外漢,聽得一頭霧水。她也不需要知道,這些大人的瑣事對於她來說,還太遙遠。在那一瞬間,她恍然想起是從哪裡聽到那兩個字的——是在和韓毅爸媽見麵的時候,阿姨拿著這個要求她來著。是初中的事了,現在想想,阿姨竟然拿這樣的東西來要求自己,不是這件東西不值,而是自己的年紀或許還配不上用這種方式使得自己妥協吧。韓毅的媽媽的確是個難纏的女強人,小時候大家總得趁她不在家時候才敢去玩,撞到了就會被趕出去,一點也不會顧及她的麵前是一群小孩子。

那天晚上的場景漸漸又浮上她的腦海,曾經她一直被恐懼所裹挾,在失去的漩渦中無法自拔,現在釋然了之後再回頭看看,又覺得很可笑,阿姨可笑,韓毅可笑,曾經的自己也很可笑。但是有那麼一個瞬間,內心似乎有一個不受控製的聲音在嘰嘰喳喳著,說既然爸爸已經轉讓門店了,那阿姨的威脅便不複存在了,那麼自己是不是又能和韓毅……

她狠狠地搖搖頭,足足有十秒鐘,那個聲音被醒悟的她扼止了,甚至命令其永遠不要再發出聲響。她責備自己竟然有這種不成熟的想法,在事關家裡未來的事情上竟然心懷自私,她恨不得扇自己一巴掌。

窗外淅淅瀝瀝下起了小雨,天氣預報裡明明是晴朗的晚上,在日落時偏偏陰了起來。原來沒有什麼是一成不變的,就連天氣也會偏了軌,生活亦如此。其實她早該明白這個道理,她所憧憬的一成不變或許隻能在上課時草草結尾的幻想裡,從她決定不再喜歡韓毅開始,她的節奏不已經天翻地覆了嗎?隻是她的努力掩蓋住了那些變化,在變化裡,她掩住眼睛,渴求著不變。但她一雙手總歸掩不住兩隻眼睛加上兩隻耳朵,她的生活節奏正在悄悄發生著變化,她不知道這個變化是好還是壞,也不知道未來的節奏是陽春白雪,還是下裡巴人。她隻清楚,無論怎樣,她需要去麵對。

雨滴斜打在陽台的窗上,滴滴答答的,也打在樓下銀杏樹的葉子上。換個角度想想,這場雨或許是每一片葉子的驚喜。她做完作業,雨還沒停,她蜷縮在窗邊看了很久的雨。她清楚這場雨是初冬與深冬的分界,明天起要更冷起來了。但冬天也有冬天的美好,至少她是及其喜歡雪的,她夢想在中央美院的冬天裡,裹著小棉襖,坐在宿舍的暖氣旁畫雪,把皚皚的白雪用畫筆畫在畫紙上,也畫在浪漫裡。

誰說冬天沒有希望,她在淅淅瀝瀝中,恍然看到了冬天的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