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華第一人民醫院京北分院。
宋擇善坐在手術室外的長椅上,身體微微前傾,雙手交疊在一起,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他的眸子低垂著,不知在想什麼。
周圍的空氣仿佛凝固了一般。
他看著手上的血跡,想起周安慘白的臉。
“宋先生,您要不要先去洗下手。”護士輕輕走近,提醒他。
宋擇善看見護士一張一合的嘴,遲緩地點點頭:“好,謝謝。”
洗手間在儘頭處,他走進去,消毒水的氣味依然濃重,他看著鏡子裡麵的自己愣了許久。
鏡子中的他臉頰上的肌肉緊繃著,他深吸了一口氣,打開水龍頭,冷水嘩嘩流出,衝擊著洗手池的邊緣,濺起透明的水花。
他捧起一把冷水,狠狠地潑在臉上。冷水順著他的臉頰流下,打濕了他的頭發和衣領,使他精神稍微振作了一些。
周安擋在他麵前的時候,他心底突然生出了許久沒有的慌亂,是那種現在回憶起來仍然心悸的感覺。
他抱著周安,能感覺到她特彆輕,像一根羽毛,又特彆瘦,整個人像一片樹葉一樣薄,看得見脖子上的青色血管。
靠在洗手間的牆壁上,他怔了許久,心臟像是被無數根細線緊緊纏繞,讓他無法呼吸。
閉眼,腦中仍是那滿手的鮮血。
這是第二次了。
上一次他這樣滿手鮮血的時候,原本在他身後笑著拍教堂白鴿的人毫不猶豫地衝上前來,用身體擋住了射向他的子彈,他眼睜睜地看著那雙修長白皙的手被子彈穿過,顫抖著掙紮,最終卻無力地垂下。
時間倒退,記憶卻刻骨銘心:落下終身殘廢再也無法彈鋼琴的右手,從音樂禮堂一躍而下的鮮活身體,滿是白色菊花的簡陋靈堂,還有撕心裂肺的哭喊中抓住他衣角的中年女人。
書房外、一樓大門前、莊園全部出入口,永遠是黑壓壓一群保鏢不分晝夜輪換守著他。
可他在將近一年的時間都沒有開口說話,拒絕和人接觸,唯一陪伴他的是書,和偶爾會偷偷蹦到莊園草坪上覓食的鬆鼠。
他完完全全把自己的世界變成一片死寂,像是被寒風凜冽的冬日長久侵蝕後,所有的生機與活力都被剝奪殆儘,隻留下一片荒蕪和冷漠。
外麵的人走不進來,他也不願出去。
即使回國重返熟悉的校園,目之所及皆是青春的活力與熱鬨,他的心卻仍如一汪異常平靜的湖水,波瀾不驚,鮮有漣漪泛起。
但周安,卻似一顆小石子,不經意的舉動便能讓這汪水泛起水花。
他厭惡失控、討厭意外,不喜歡平靜被打破的感覺,並且努力地嘗試恢複雖然一板一眼但規律可控的生活。
然而,當親眼目睹周安被推入手術室,原本綠色的字體驟然轉為紅色,亮起刺眼的“正在手術中”的牌子時,他覺得有些水花再努力也壓不下去了。
電話聲音響起,是之木。
季之木十分焦急:“宋二,受傷了麼?”
宋擇善沒有說話。
季之木在電話那頭焦躁不安起來。
突然他聽見宋擇善緩緩開口:“之木,把我在弗萊堡的那座莊園送給解家那位小姐,我不去見麵了,就當賠禮。”
季之木目前還打理著他在德國的部分房產、產業,尚沒有完全移交給宋擇善。
“好,但是你先告訴我你有沒有受傷?”季之木已經冷靜了些,但聽見宋擇善平靜得有些沙啞的聲音,他心裡沒由來地飄起寒意。
當年楊晨跳樓,宋擇善也是這樣平靜地和他說話,然後就再也不肯開口。
“我沒受傷,她也不會有事的。”宋擇善斂眸,低低回答。
季之木不確定宋擇善口中的“她”是否是那位替他擋下一刀的女人。
他緊繃的神經稍微放鬆,瞧了眼緊閉的會議室大門:“阿善,你哥現在正和這邊高層開會談判,我已經和國內打過電話,等你哥結束,好麼?”
季之木的聲音變得很柔和,帶著不易察覺的小心翼翼。
“之木,告訴我哥,不用趕回來,我會處理好。”宋擇善極輕的語氣中流露出一絲沉痛,但更多的是釋然和平靜。
季之木眉頭緊鎖,欲言又止:“那怎麼行,你……”
“之木,都過去了。”
宋擇善抬眸望了眼鏡子裡的自己,這句話也是對他自己說的。
季之木沉默了會:“好。”
掛斷電話,宋擇善再次打開水龍頭,捧起一把冷水往臉上潑過去,他看著鏡中的自己,確定已經完全清醒冷靜下來。
回到手術室外,蘇琛帶著保鏢已經等在座位處。
蘇琛是宋擇善父親心腹保鏢的兒子,自小沒了母親,那位保鏢意外車禍去世後,老宋董便將蘇琛接進宋家,學業和生活上悉心照顧著。
幼時蘇琛是和宋擇善一起長大的,隻是蘇琛體弱多病,後來查出來是娘胎裡落下的弱症,於是老宋董便把他送去美國一邊讀書一邊治病。。
老宋董去世不久,宋氏內亂,遠在美國的蘇琛立即中止學業回國,在宋懷煦出手清理門戶之時出了不少力。
後來宋擇善遠赴德國求學,蘇琛也是除了宋懷煦以外最支持宋擇善的人。
算起來,季之木是他哥的得力助手,而蘇琛如今也為宋家做事,可比起對宋懷煦,他和宋擇善的感情顯然更加深厚。
“小琛,消息必須壓下去,今天學校的事情不能外傳。”宋擇善抬眸看向蘇琛。
知名學府校園內發生持刀傷人事件,若再被新聞媒體深挖當事人涉及京華宋家的人,屆時再想壓消息恐怕不易。
所以從一開始就要將消息封住,絕不能讓有心人做了文章。
他的睫毛投下一排深重的陰影:“還有,去查,究竟怎麼回事,所有相關當事人,都查一遍。小琛,這件事你親自去。”
蘇琛點頭,等了一瞬,問了句:“阿善,方才總院的院長打電話過來,想問需不需要轉過去,那邊已經準備好了病房,若是需要,可以撥出一批專門來照顧的醫護人員。”
比起季之木略長宋擇善幾歲,再加上跳脫的性格,常常喜歡開玩笑叫“宋二”或者“小宋二”,蘇琛則內斂少話,和宋擇善脾性有些相似,私下裡蘇琛叫宋懷煦都是“阿善”,隻有外人多的時候才會稱一句“二少爺。”
宋擇善道:“不用,手術後,請那邊的專家過來做一遍全麵身體檢查即可。”
醫生說沒有傷到器官,做完手術縫合傷口靜養即可。
總院人多眼雜,並不適合靜養。
“好。”蘇琛點頭,拍了拍宋擇善的肩膀,便匆匆走了,無論是壓消息還是查人這兩件事都刻不容緩。
宋擇善又對留下來的保鏢道:“讓老宅過來幾個保姆,不用多了,挑幾個細心的就好。”
聞著濃鬱的消毒水味道,宋擇善想了想:“還有近郊的幾處果園,讓他們每日都送新鮮水果來,放到病房。”
周安曾說不喜歡過於濃鬱的花香,想必聞著瓜果香,也能舒心些。
把一切都安排好,宋擇善又坐回手術室外的椅子,靜靜等著。
*
周安醒過來的時候是第二天早上。
清晨光線柔和、寧靜,窗台擺放著綠植,深綠的葉片上還掛著晶瑩晨的露珠。
鼻腔中充斥著消毒水的味道,這種熟悉而又略顯刺鼻的氣息,周安再熟悉不過。隻是今日這股氣味中卻摻雜著幾絲淡淡的瓜果清香,很好聞。
她目光不經意地落在病床側對麵的茶幾,那上麵放著一大盤色澤新鮮的水果,周安眸光微微流轉,視線不自覺地移向床邊。
隻見宋擇善微微前傾,手臂交疊,側著臉頰輕輕地趴在床沿邊,他雙眸緊閉,長睫如羽,雖是睡著了,卻輕蹙著眉,似乎並不安穩。
周安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輕輕觸了下宋擇善的手背,又縮回來。
他這是……守了她一晚上麼。
“嘶——”周安想動一動,卻不小心牽動到傷口,頓時,一陣尖銳的疼痛傳來,她不禁倒吸一口涼氣。
宋擇善立刻醒了,他直起身子,身體因為長時間的保持一個姿勢而顯得有些僵硬。
察覺到周安想起來,他按下病床側麵的開關,病床頭緩緩升高了些,他又拿起一個靠枕墊在她背後,讓她半坐著的姿勢更加舒服。
周安望向他關切的眼,兩人的視線撞在一起。
這次宋擇善卻沒躲,他的目光全都貫注在她身上,輕聲問道:“現在感覺怎麼樣?”
周安搖搖頭:“我沒事。”
她的臉龐雖然因為疼痛而顯得有些蒼白,但眼角微微上揚,勾勒出一抹淺淺的微笑,示意宋擇善不用擔心。
宋擇善嘴角微抿,想了會,鄭重其事地說道:“抱歉,以後這樣的事情不會再有。”
本以為是宋氏的對頭來尋麻煩,沒想到蘇琛把黃崖和陳娜查完後,發現這就是一場激情傷人的意外事故,算起來,周安和宋擇善都是無辜被卷進來的。
可即使如此,宋擇善仍覺得心有餘悸,以往他哥給他安排保鏢暗地裡跟著,他十分不喜,現在卻後悔起來。
那些經過專門訓練、經驗豐富的保鏢若在,反應敏捷,周安興許就不會受傷。
周安注視著宋擇善,他的眼眸中除了熟悉的溫柔流淌,還閃爍著星星點點的熾熱光芒。那些往日裡被他深藏不露的情感,今日卻毫無保留地流露出來。
她輕輕垂下眼簾,嘴角勾起一抹微妙的弧度,但她儘力壓住了內心的激動。
她心知,自己用儘心思、耐心澆灌的這棵極難培育的樹,長成雖然還需要時間,但它的芽兒已經破土而出。
看來,賭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