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想過再次見到石凱會是以這樣的方式,這樣的場合。
啤酒花依傍著鐵片衝撞開瓶蓋,又被灌進另一容器裡。火鍋辣湯在桌中央咕嚕翻滾,熱氣蒸騰,氳成濃白水霧散在四處、糊在眼前,朦朧了視線和對桌人熟稔又生疏的一張臉。
“愣著乾嘛,吃菜啊。”
昔日同窗在嘈雜敘舊聲中附在我耳邊提醒。隨即回神,垂眸看著油碟中的一筷子茼蒿菜,執了木筷有一下沒一下挑著碟子底部裹滿芝麻醬的花生碎,卻沒動那油汪汪的碧綠菜葉。
沉默兩秒,問:“不是說他不來的嗎?”
突如其來的一句話,把朋友問得一愣。她眨眼,旋即轉頭往對桌望,看看那人,再瞧瞧我,有些不確定:“你們吵架啦?”
“我們分手了。”
筷子尖碾在白瓷小碟底部,裡頭蘸料纏著煮透軟爛的綠葉,聞起來鮮香過癮,賣相看著卻倒人胃口。
我盯著這碗不會再入口的料碟,淡然告知:“我們分手三年了。”
——
“十年之後,我們會怎麼樣?”
“什麼?”
耳機裡的陳奕迅在唱遺憾,緩緩的調子。身邊昏昏欲睡的人忽然出聲,我聞聲側目去尋他,男生卻一動不動,依舊把臉掩在臂彎淺寐。
我摘掉左耳的耳機伸手到他後頸,指腹觸到男孩子發尾短短的青茬,微刺但不疼。手掌落下往前擼兩把他不久前理過的短發:“你剛說什麼?”
石凱轉臉看我,眼睛被教室頂上強烈的白幟燈光晃得眯起。他也取下隻帶了一側的耳機,把它攥在手心,不講話,目光卻久久停在我身上。
那份目光很難忽略。我停了筆,挑著眉睨他。
他晃晃腦袋表示沒事,頓了瞬間後又笑著抱怨:“你怎麼還沒寫完啊?”
桌上的習題解得粗率,用答案書比對後,解題過程七七八八,答案卻是正解。於是打算收書同男孩一塊兒回家。
高中生的第三節晚自習下課時間是十點,窗外天色早已黑透。
石凱單肩挎著背包,斜倚在前門門框上看我收拾東西,他指尖一下下敲在鐵質的門沿,敲出“噠噠”的輕響,像無言的催促。我不經加快了動作,跨過桌椅向他的位置小跑去,在臨近前門的最後兩步卻讓第一排放歪的課桌狠狠一絆。
膝蓋皮肉被桌肚邊角的鐵釘劃過,除此外,另一種意料中的疼痛感卻被一份意料外的溫度替代。
在我搖搖晃晃往前栽倒的那刻,男生手臂一攬,把我接到了懷裡。
“你慌什麼?”
我幾乎沒聽過石凱用這樣的語氣對我講話,帶有溫怒的、焦急的、慌亂的、擔心的語調。
少年的胸膛還單薄,可他肩寬個子高,環抱我腰間的手臂卻可以撐起我的全部重量。我立穩後,掌心撐在他肩膀,把男生推遠一些,抬眸望他眼睛。
石凱這才意識到我們此間不合時宜的距離,手臂抽離的同時也紅了耳廓。
他抬手捋了把額發,俯身拎走我書包,側臉躲我視線:“下次小心點。”
講完就伸手去拍牆側的白熾燈按鈕,“走了。”
教室內猛然暗下來,唯有遠處路燈的朦朧光線和天頂的幾粒星點與昏昏月光照亮。
我在少年轉身的瞬間拽住他衣擺,嗓音裡有不自覺的試探跟撒嬌:“我腿撞到了,好疼的,走不了。”
“啪!”
我趴在石凱背上,胳膊繞在他身前合掌拍出聲響,幫忙驚動樓道內的聲控燈。他背著我,走的很穩。
距離放學時間已經過去很久,整棟教學樓內都不剩幾個人。
我順著樓梯扶手處往下瞧,底下未被踏足的樓層漆黑一片。再向上看,頭頂我們走過的區域,燈光在一塊塊熄滅。
“我沉嗎?”
“你很輕。”
男生為證實自己話中真實性,還特意停下一步,把我往上掂了掂。
“石凱。”
我將下巴墊在他肩膀,小聲喚他。
“嗯?”
我聽見他用鼻腔哼出的一聲回應,氣音湧在我耳旁,微微的酥麻感,激起點點癢意。
於是歪頭在他肩膀蹭了蹭耳廓,狀似不經意間詢問:“你是不是喜歡我啊?”
先是沉默,我有覺察到少年腳步一頓的無措,可這份情緒失控卻很快被草草掩飾去。
他語調平平,尾音卻帶了小鉤子:“你明明知道的。”
他答:“喜歡。”
——
“你不喜歡他了?”
“喜歡頂個什麼用?”
身旁的女生聞言端起桌前酒杯,同我手中捧的可樂罐一撞,仰頭飲下小半杯後,清清嗓子揶揄:“也是,人家現在可不缺人喜歡了吧。”
起初被我質問的同窗,有些尷尬,道歉也顯得局促:“不好意思啊,我最近剛回國,以為你倆早修成正果了。”
另一邊的女生見我不語,又為自己續上半杯酒,也不曉得在為誰解釋:“最開始班長組織同學聚會的時候,石凱可是說不來的。也可以理解嘛,畢竟大明星了,檔期滿抽不出空來。”
女生講到這兒話一頓,視線不經意挪向我:“但現在他又不打招呼地來了。”
我失笑,挑明她深意:“你想說,他衝我來的?”
“我可沒說哦。”
在女生調侃的目光裡,我轉移視線,對上一雙熟悉的眼。
他像變了許多,又像是一點沒變。
好看的麵容一如從前,周身氣場與風度卻改頭換麵。像一株常青的植物,從野外山林移植到專人培育的林地裡,依舊茁壯蒼翠,但少了些野蠻生長的憨實剛性,添了份軟和的玲瓏感。
如是過去時刻,他會耷拉著眼尾盯我,倔強地討要回應。而此刻,他卻隻是勾著唇角同我頷首示意,隻作尋常故人般雲淡風輕。
——
“剛才為什麼不看我?”
男生站在把胳膊肘倚在我所坐的第三節計時台邊,抬一點下巴,仰臉來看我。
校運動會正進行到高潮,各項目組織人員忙到水都沒時間喝口。就算這樣了,也得擠出一句話的時間,用來安撫自家被冷落後,觸底反彈開始無理取鬨的小男友。
我把目光從記錄表挪到石凱身上,將手裡的水筆換到另一邊,手指落到男生頭頂,揉揉他暖熱微潮的發絲,衝他晃晃擱在腿上的記分板。好聲好氣同他講:“田徑400米和跳高項目的開始時間是同一時段,兩個場地,你比賽的時候,我這邊實在走不開。”
石凱一言不發,依舊蹙眉,總是淺淺上揚的唇角抿成平直的一條線。
身邊同學老師來來往往,討論笑鬨聲嘈雜,運動會一年一度,有個晴朗好天氣的校園活動更是難得。
大家臉上都掛著笑,似乎偌大空間裡隻有他在難過。
轉頭在側麵的裁判台巡視一遍,老師們幾乎都背對坐,注意力落在遠處的比賽場。於是,視線回收,又再次黏到他臉上。
“對不起啦,我反思,我檢討,這回是真沒辦法,再沒下次了。”
再往扶手處挪一點位置,借由校服下擺層疊在座椅旁遮掩,我探手鬆鬆扣住男生搭在我身側的指尖。
石凱即刻翻腕回握,神色緩和一些,委屈控訴:“你明明答應來看我比賽的。”
“雖然沒親眼看到,可是我聽見啦。”
捏捏男友指尖,盯著他深邃的眉眼,衝他笑:“你是第一名,我知道。”
未待他發問,便輕點下巴往遠處一片區域的人群中示意,“他們叫著你的名字歡呼喝彩,我都聽到了。”
“凱凱,你能收獲很多很多人的目光,不會差我這一份。”
石凱隨我視線眺望著方才的比賽場地,先是沉默,繼而回過頭來瞧我。
此時日頭正好,陽光璀璨如有實體被灌進噴壺,灑落四處。摻進他的發絲、皮膚、眼睛、汗珠裡,顯得他整個人都亮晶晶的。
他瞪著一雙黑亮的眸子,搖搖頭說:“不是的,我隻想要你這一份。”
——
深秋的街頭冷清寂寥,一夥人熱熱鬨鬨圍聚在飯店門口寒暄,為涼風也染上幾縷煙火氣。
聚餐之後幾位酒氣上頭的活躍分子還組織了K歌局。
時候不早,這頓飯本就吃得心神不寧,也就無意再參與後續活動,便悄摸同相熟的友人打了招呼,沒再道彆便兀自離開了。
路燈燈柱建得高闊,暖色的燈光鬥篷一般披在人身後,將夜色織成一具人影投在地麵。我盯著路麵,看自己的影子彙聚成黝黑的一團,又在下一樁燈光的映射下,舒展成另一個自己。走路不自覺發呆的壞習慣,跟著我從小到大,怎麼也扔不掉。
人行至某街口,耳邊忽地炸開一陣急促的滾輪音。幾個穿校服的學生,嬉鬨著蹬單車從小路裡猛地躥出來,他們聊著天,從暗色的小巷中闖入,僅差一步便同我相撞。
我盯著麵前突如其來的意外尚未回神,腦子裡一片空白,連步子也忘記邁。
猝然一股力道,猛不丁把我拉向身後,低矮一階梯坎絆在腳下,我腿一軟,轉身的同時,身子也往下倒。登時後腰被一隻堅實的臂膀攬過,硬生生給我撈了起來。
頃刻間,風聲都靜止。我不曉得自己此刻劇烈狂跳的心臟,是由於前一秒事故發生的驚魂未定,還是這一秒眼前人懷抱裡熟悉的溫度和味道。
那群中學生咋咋唬唬的打鬨聲在這個街頭漸行漸遠,耳側砰跳如擂鼓的心跳聲還在繼續。我沒忍住抬眸睨一眼,卻無意對上他視線,一愣,挪開眼神後尷尬地掙了掙依舊掌握在我腰背的滾燙掌心。
“不說點什麼嗎?”
頭上的男聲不鹹不淡,嗓音聽不出情緒。
我抿抿唇,繃出個客套萬分的“謝謝”。
石凱注視著我,不講話。手上卻暗自用勁兒把我擁得更緊了些。
女孩子天性愛美,高考過後,便拽著男友去打了耳洞,為了帶情侶飾品,也哄著他陪自己一塊兒穿孔。石凱在曾經的我的影響下,也變得喜歡往身上套各種飾品。有些習慣他也同樣扔不掉。
“石凱,你戒指硌我腰,彆抱那麼緊。”
此話一出,將時光猛地拉回到那段名為過去的時光裡。
我們兩人皆是一愣。石凱“噗呲”一聲漏了個氣音,我仰頭去看,找到青年笑盈盈的一雙眼睛。俊朗依舊,少年氣尚存,似乎還在愛我的一雙眼睛。
他歎著氣抱歉:“對不起。”
他兩隻胳膊交疊攬在我身後,一手摘了戴在食指的戒指,攥在掌心,抱我的手卻始終沒鬆開。
“你想乾嘛?”我實在憋不住了問他。
“不乾嘛。”
男生耳垂上墜的金屬耳飾,在街邊路燈的漫射下,閃著熠熠的光彩,分明奪目,我卻覺得它刺得我眼熱。
揉揉眼睛,撇撇嘴提醒他:“我們分手三年了,前男友。”
“我知道。”他答。
風吹動枯枝上的樹葉搖搖欲墜,遠處的商鋪燈火興旺,熱熱鬨鬨。路燈越過我倆,灑在青磚路麵上,簇成緊巴巴的一團不規則形狀。
他忽而垂了腦袋抵在我肩窩,悶著嗓音講:“對不起。”
我沒接話,男生大約也沒想得到我回話,隻自顧自表達。
“我好想你啊。”
“以前脾氣不好,固執又幼稚,還不會哄人,總是惹你不開心。我很多事情做不好,但是,我是真的愛你。”
他側頭把眼貼在我頸間皮膚,有些哽咽:“我真的想好好愛你的。”
瞧著男生這模樣,我驀地想起從前那個深夜的樓道裡,少年寬薄的肩膀,線條流暢的側臉,還有含笑說喜歡時的紅透的耳根。
不免動容。
仔細翻找,我甚至想不清三年前同他分開的因何而分開,似乎隻是件無關痛癢的小事,不過卻在一個不恰當的時機,促成了一段口是心非的遺憾。
而現在,這個瑕疵被發現了,像一件叫人以為落了劃痕的銅鏡,實際不過沾染了塵灰。
現在有人拿了絹布來,想要將它打掃徹底,洗淨如初。
“再給我們個機會,好不好?”
這是石凱的肅清。
我想了想,不曉得該說些什麼好,於是捧起他的臉,不過踮腳輕輕吻了他唇角。
這是我的回答。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