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早上10點,南陽街十二路。
李楓從警局出來後一直走在街上。
他剛認完屍。
認前男友宋昱良的屍。
那個十五歲時被他從山溝裡帶出來,養育三年,相戀四年九個月,分手三個月的人,在今天淩晨3點15分,溺水身亡。
警察坐在李楓對麵,語氣平緩像在背書:“初步判斷是他殺,嫌疑人是死者生母趙茉芳。”
為什麼說是嫌疑人呢,因為截止到現在,警方還沒有抓到那個濃妝豔抹,瘦得像猴的老賭鬼。
走出南陽街十三路,李楓終於看見勞工橋的影子。
勞工橋,青石塑,一側有二十個台階,橋欄到成年人小腿位置,從橋下到橋中,大約需要二十五步。
站在橋上,腥臭味湧上來,鑽過毛孔滲進血液。
一對母女挽手從橋下上來,女人35上下,女孩應該不到18,快到橋中時李楓聽見女人說:“聽說淩晨有個人被推下去,淹死了,最近你自己一個人時儘量彆走這兒。”
“不會吧,這河不到2米,男的女的?”
“男的,好像才二十出頭,可惜了。”
“就這?”路過橋中,女孩指了指河麵,“狗刨都能遊上岸了吧,不會是自殺吧?”
背對她們,李楓肩膀輕輕一抖。
炎炎夏日,火傘高張,李楓頂著一腦門冷汗緩緩側頭,隻看見兩人已經走到石橋右側的台階處,正在下橋。
腦後、身體左側傳來一陣急促地腳步聲,越靠越近。
李楓還沒來得及回頭,就感覺一隻手拍到他背上狠推一把,推得他向前踉蹌兩步,被橋欄絆住,傾身栽下了橋。
一股劣質的,粘稠的,猩紅色的香水味一閃而過。
要逃就逃得徹底一點啊。
回馬槍算什麼。
入水前,一個聲音在李楓耳邊呢喃:“哥,再見一麵吧。”
寒意像刀子,在李楓身上刺來刺去,凍得他呼吸困難。
迷迷糊糊間,李楓發現自己還能呼吸,還能睜眼,隻是膝蓋像插進一根鋼筋,疼痛異常。
我不是栽進河裡了嗎,怎麼痛的不是肺,反而是膝蓋?
不到三米的橋,哪怕是跪著入水,也不至於這麼痛吧。
等等,什麼聲音?
雨?下雨了?
意識到情況跟想象不同,李楓積攢出些許力量,用力將雙眼睜開一條縫。
視線先是布滿雨幕,隨後闖入一節枝乾,葉子被雨水打著在他頭頂跳舞。順著枝乾向下,一根三人抱的大樹立於對麵陡坡之上,坡下是個水坑,四米寬,積水沒過李楓脖子,剛至下巴。
躺在坑底,雨打在臉上,李楓感覺手腳發麻。
八年前,他在望青山采風時突遇暴雨,下山途中不慎跌入坑內,頭撞到石頭,昏死過去。
若不是被當時隻有15歲的宋昱良叫醒,他就享年23了。
驚雷乍響,一道白光劃破天空,李楓猛地彈起腰背,心臟劇烈跳動,各種猜測湧入腦內。
我,我不會重生了吧。
或是做了一場夢。
難道還在夢中?
李楓猶豫著動了動膝蓋。
嘶——好痛,果然不是在做夢。
那現在是什麼情況,莊周夢蝶?
李楓抹了把臉,視線清晰不到兩秒就又被雨水糊上,他索性不再去管,側身匍匐前進,企圖靠兩隻手爬出積水坑。
“哥,彆爬了!我下去找你!”
一道少年聲音從上方傳下來,乘著風,穿過雨,刺進李楓雙耳。
李楓抬頭,目光漫向聲源。
15歲時的宋昱良身高剛到175,相較8年後差了11公分。常年上山采藥,膚色曬得深棕,臉型瘦削棱角分明,劍眉星目間聳立著英挺的山根,雙唇利落的線條下點著一顆小痣。
少年在暴雨中滑下陡坡,逆著風,腳踩淤泥,趟過積水,一步步向李楓走去。
最後停住,蹲下,低著頭,垂眸下望,四目相對。
雙臂陷在泥濘裡,李楓身體凍得直抖,額頭蹭破了皮,血液摻著雨水流到臉上。
他覺得自己像冬天臭水溝裡凍硬的抹布,像九十年代短路的老電視機,腦子裡全是雪花。
少年宋昱良蹲在李楓麵前,看著他,“哥,上來,我背著你。”
初見李楓時,宋昱良記得很清楚。
那天李楓穿著一件純白T恤,碎發散在額前耳後,小臉尖下巴,柳葉樣地薄唇托著秀挺的鼻子,眉眼冷淡,看人時卻能立刻彎出兩道淺弧,等看他的人轉了頭,眉眼又再次壓低下來。
他們打過幾次照麵,每次快擦肩而過時,對方才會抬眼跟自己對視,淺笑問句:‘出去啊。’,‘吃了麼。’
每次問完好,他都會停下看這人背影幾秒,在腦子裡回放咂摸對方的表情,然後再繼續走。
裝腔作勢的‘石’心饅頭。
但並不討厭,看著挺有意思。
村裡人說這人是阿青哥大學同學,因為家裡沒人,所以阿青哥回家時把他帶來一起過年。
那時宋昱良背著背簍剛從山上采藥下來,氣喘籲籲,灰頭土臉站在他們側前方。
遠遠看去,他想到了望青山梧桐樹上停駐的小雀。
他總是用彈弓騷擾它們,看它們驚慌失措,四散奔逃。
他喜歡看。
此刻這人身陷泥潭,身上臉上亂七八糟,仰頭看著自己,眉眼間冷淡去了八分,瞪得溜圓。
他也喜歡看。
雨水滑過宋昱良唇下的痣,滴落下巴,砸在李楓鼻尖,流進他微張的雙唇之間。
一滴雨,秤砣般重,砸得李楓鼻子發酸,舌尖微苦。
路上顛簸,雨中下山並不輕鬆。
李楓趴在宋昱良背上,雙臂緊緊環著對方肩膀,臉埋在自己手臂上,後腦勺貼著對方半張臉,悶聲道:“宋昱良。”
“嗯。”
“怎麼是你。”
沉默半晌,宋昱良才說:“...今天一早就是陰天,我想趕在下雨前多采點藥,正好看見你。”他繼續說:“你呢?為什麼陰天上山?”
8年前李楓陪朋友回老家過年,附近有座山,叫望青山。
他覺得閒著也是閒著,經常帶著相機去爬山,這拍拍,那照照,偶爾會抓拍到幾張意識流照片。
暴雨這天他其實完全沒看出預兆,因為在他眼裡,望青山這片幾乎天天都是陰天。
雙臂又緊了些,李楓轉過頭將臉埋在對方側頸,脈搏在他頰邊一跳一跳。
“去哪裡?”
夢裡他們去的是青山醫院。
雨霧濛濛,宋昱良沒有立刻回答。
他停下腳步,低頭在肩上蹭了下眼睛,再抬頭,看見細白的手臂上多出一條泥痕。
他蹙眉看了兩秒,雙眼微闔,又把頭轉了回去。
一隻鬆鼠從他們側前方的樹上掉下來,嚇得四腳撲騰,連滾帶爬回到樹上。
宋昱良輕笑一聲。
枝蔓交錯間,宋昱良看見前方依稀露出一塊灰黑色柏油馬路。他環抱著腰腹間伸出的兩條長腿,向上一提,聲音低沉又清亮,似在轉變中,“青山醫院。”
腰間一緊。
宋昱良忙放緩力氣,偏頭看向李楓,“哥,忍一下,再走幾步就上路了。”
青山醫院,急診室裡。
一位腦門長在頭頂的醫生坐在李楓對麵,看著手上的片子直歎氣,歎得李楓心直突突。
記得上一世他隻是軟組織損傷,雖然很疼,但實際並不嚴重。
“23?不是本地人吧。”
“啊,不是。”
怎麼,外地人膝蓋裡長了個屏蔽器,耽誤你看片子了?李楓很想這麼回他一句。
放下片子,鹵蛋微低些頭,眼鏡落在肥厚的鼻翼間,吊著雙豆豆眼掃描李楓。“大學生?”
膝蓋裡像有螞蟻在爬,李楓強忍不耐,扯出一張笑臉:“小學肄業。”說完沒理對方詫異的眼神,他探身向前,下巴朝片子點了點。“鹵…大夫,我傷得嚴重嗎?”
看出他在胡扯,大夫擠了李楓一眼,褶子能有包子皮那麼多,“我姓簡。”將片子放下朝李楓推過去,“不嚴重,回去拿冰塊兒敷兩天,然後再熱敷幾天就行。”
“...好的,謝謝。”
“小夥兒做什麼工作?”
“建築設計師。”
將雙手扣在桌上,一使勁撐起身,轉身一隻腳往外蹦,像個袋鼠,衝門外招呼一句:“宋昱良,回去搬磚了!”
話音剛落,門口便探出一顆濕漉漉的頭。
急風驟雨,來得快去得也快,出醫院時已經停了。
雨落屋簷,聲音響在四麵八方,世界變成一口巨大的油鍋,劈裡啪啦。
招手攔下輛出租車,李楓坐定後等了一會兒,沒動靜,便轉頭看向車窗外:“上來啊。”
“我走回去就行。”宋昱良看著出租車,薄唇輕抿,樣子有些局促。
電腦屏幕那麼大的車窗外,天空霧昭昭,灰蒙蒙,一隻快將頭垂到地麵的小黑狗走進宋昱良的影子。
李楓歎了口氣,重新打開自己這一側車門,他挪到最裡麵,半身藏在車裡,隻能看見一雙腿,清潤的聲音從車裡傳出:“這不是公交車,一個人兩個人都是那些錢。”想想,又補了一句“快上來,彆耽誤司機拉活。”
出租車內,二位默片男主角並肩而坐。
距離宋昱良母子相遇,還剩6年。
看著車窗外交錯的行人,李楓雙眼放空,逐漸出神。
他想起三個月前最後一次見到宋昱良的某天。
那天李楓半夜12點才結束兼職到家,一開門就看見宋昱良赤腳站在烏漆嘛黑的玄關處。有股說不出的味道從他身上散出,那是食物放久了,發黴了,散發出的腐爛味道。
‘哥,看著你好累,分開吧。’
極致的拮據,是段還差一厘米被燃儘的香煙,它不在煙灰缸裡,而是被按滅後卡在煙灰缸的凹槽裡。
再次點燃時,一厘米的時間會撬動世上幾乎八成的感情。
李楓認,但不解,想不通。
位置、立場、結果,統統想不通。
看著宋昱良青白如蠟的屍體時,他更想不通。
現在,當下,在車裡,身邊是8年前還沒開始腐爛的宋昱良。
車窗外人影如退潮般逐漸消失在李楓視線,變得隻能看見窗上倒映的兩張臉。
他交握雙手,摩挲一陣,然後抬起一隻手撫上臉頰。
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