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類 日出東山,鳥出山林,太陽的身影……(1 / 1)

扶光照徹 池上暝丷 3708 字 2024-05-01

日出東山,鳥出山林,太陽的身影還未顯露,天色開始由暗變明,清早的涼風帶來草木夾雜露珠的氣息。

床上的被子在正中突起瘦長的一條,他平躺著,姿勢很規矩,被子乖巧地拉到脖頸處,全身隻露出一個腦袋。臉上帶著個麵具,木質的,做工十分粗糙,掏空的眼眶也不對稱,看起來滑稽又可笑,而這人卻連睡覺時也不願摘下。直到床上的人睜開了眼,那雙眼睛也不是好看的,瞳孔漆黑、一點光都透不進去,眼神混沌找不到視線的聚焦點,這不是因為剛睡醒,是他的常態。

他醒來後沒有再多賴床,很快就收拾好了自己:灰撲撲的衣服,繚亂的馬尾,醜陋的麵具,手套是邊角料縫製的,不同的色塊強行拚湊到一起,針腳歪歪扭扭,尺寸也是明顯的不符。

他拿起掛在牆上的竹劍,和那個麵具如出一轍的水平,像是小孩的玩物,也算是跟他相稱。

推開門,外麵天色還是暗沉的,隻有鳥雀的叫聲,其他的屋子關得嚴嚴實實,沒有動靜,不知是還在酣睡,又或是在屋中修煉,他從沒在這個點撞見過彆人。

清晨的溫度略低,薄薄的衣服沒有禦寒能力,銀蒼縮著脖子到附近的林子中去,走動間葉上的露水蹭到他的衣裳上麵,帶來一點黏膩的濕意,他走得不慢,沒少來過,輕車熟路的。

林中的生物被他的動靜驚動,探頭看看他,又很快銷聲匿跡,已然是熟識許久,不需要多加提防。

銀蒼沒有太深入,找了個好施展的空地就開始練劍。

他練的都是用劍最基礎的動作,動作上不成章法,卻是很認真,完全是心無旁騖的狀態。

青山門小門小派,在人族的道場宗門中排不上號,許是越缺什麼就越看中什麼,弟子門人都很注重尊卑秩序,像銀蒼這樣的弟子明麵上叫預備弟子,其實就是來做雜役的,乾的活最多,得到的好處也最少。

青山門在入門後給他們發了把鐵劍、一本平常的劍譜就打發了他們,每月施舍一些月奉,再給一點修煉的希望就足以叫絕大多數人死心塌地、做牛做馬,是一本萬利的好生意。

那把劍銀蒼拿不動,管事對他很是譏諷,又陰陽怪氣地收了回去。

“有些人呐,連一點翻身的命都沒有。”

他聽不懂,給自己做了把竹劍:人人都有的,他隨大流地覺得自己也需要有,儘管遭人恥笑,但竹劍比鐵劍趁手。第一把劍很快就被人惡意毀去,手上這把是他這八個月內做的第十三把。

那本劍譜於他而言是天書,他看不清,更不識字,長老們也不管他們死活,隻教了用劍的基本招式,剩下的全靠悟性,對著劍譜自己練,他隻能每日跟在同門旁邊,但這個方法沒用多久就失效了,同他人一起練劍,學是沒學到多少,冷言冷語和嘲笑倒是多了。

惡語影響不到他,練劍卻是受挫,人人當他是陰溝裡的蟲子,不想湊近他,又想看他的笑話,見他明目張膽偷師,沒人願意助他,反而借此取樂乾擾,銀蒼的進度便停滯了,那劍法更是雞肋,與人對敵抵擋都不行。

管事敷衍搪塞他們:“大道至簡,學會了這些就夠了,隻要努力下去,未必沒有得道的一日。”

銀蒼一聽就信,何況他隻會這些最基本的東西,就翻來覆去地練,左手力竭了就換右手,周而複始,這些動作就慢慢融入了他的身體,成了他的本能。

時間一晃八月已過,他的劍還是慢,但已經沒有了初時的笨拙,雖不成章法,卻有著自己獨特的韻律,竟是真的觸摸到了一點自己的劍道。

這一切無人知曉。

到了天色大亮,住處傳來了雜役們的動靜,銀蒼提著劍回去。

路過一處時,隱隱聽到了人的聲響,銀蒼的眼睛一掃而過,他的視線還是模糊的,隻看到一點不同的色塊,腳下一步未停。

回去沒人關注他。找樂子也需要有閒心,雜役弟子早上的任務不算輕鬆,往往讓人身心疲憊,就算是那些以欺辱他為樂的雜役、這時候也不會在他身上花費功夫,更不必說那些對他冷眼旁觀,偶爾發泄下憋悶的人了。事實上後者才是雜役中的大多數——

誰都知道他是個拿不起劍、靈根無用的廢物,也就比不能修煉的凡人好上一些,一看就是無緣大道的人,興許青山門雜役弟子就是他能到達的頂點了,是一眼看得到頭的人生。

再多值得稱道一點的隻有:這個廢物同他的實力一樣軟弱,不知反抗,雖然少了一些趣味,卻也不怕他骨頭太硬了來個魚死網破,是個不錯的發泄情緒的工具。

言語嘲笑也是有的,但除非具體地與他交談,銀蒼聽不入耳中,也不知曉那些惡意是針對自己,他在對人的情感認知上蒼白得可怕。

上午的任務是灌溉靈田,種的是最低等的靈米,在周遭的價格不錯,賣出去就是一筆可觀的收入,即使不賣,供給長老和那些有天賦的弟子也是收買人心的利器。

而這一切與雜役弟子們無關,監督的管事姓徐,苛刻得不近人情,驅使牛馬一樣鞭策他們,容不得一絲的偷懶,私下裡再囂張跋扈的人也是低眉順眼的,在這些雜役弟子麵前,一個沒少多少實權的管事就是值得他們不敢反抗的人。

銀蒼在最偏的位置,這一處土地肥力最差,生長的靈植也是看起來賣相最差的,結的靈米數量稀疏,常常要斥責打罵。

他的天賦極差,體內經脈殘缺難以儲存靈氣,修煉時日又短,在徐管事的逼迫下,剛開始用法訣時隻能壓榨體內少得可憐的靈氣,徐管事不顧他死活,耗儘了也要他再硬擠出來,銀蒼自個兒對修煉一途知之甚少,聽從之下竟損傷了經脈,險些斷送修行生涯,經脈負擔過大,他修行起來越是困難重重,不進反退,得不到滋養的身體又要在第二天大量地使用靈力,成了一個惡性循環,銀蒼險些沒挺過這一遭。

而或許他在彆的方麵有些天賦,在對靈力的運用越發純熟後,銀蒼無師自通地學會了在動用法訣時直接引動天地間的靈氣直接形成雨雲,不必再損耗體內的靈氣,天地靈氣又以他的身體為媒介,在使用法訣的同時,靈氣也在衝刷著他的身體,銀蒼因禍得福,經脈的狀況也慢慢好轉。

外來的到底不是自己的東西,無法隨心所欲,他引動的靈氣不多,造成的動靜極小,因此法訣召喚出來的雨雲也隻有他人的一半大小,但效率上已經能趕上平均值了。

徐管事因此認定他在偷懶,加之不可能相信銀蒼一夜之間能有此進步,確信了銀蒼一開始就是在渾水摸魚,還故作淒慘的摸樣,見賣慘行不通才出了點真力,卻還是沒有用上全力,對他的態度越發惡劣。

徐管事一路巡查過來,見到有人偷懶便要破口大罵,重則還要動一動手,也隻有對著幾個據說有靠山的雜役才收斂了一些。

那幾個有靠山的顯然是沒出多大力的,徐管事臉色不好看,雖說打狗還要看主人,可他壓根看不上雜役,沒有發什麼怒氣,陰陽怪氣幾句還是少不了的。

能巴結上靠山的人當然也不是蠢笨之輩,有些能言善道的,靠著溜須拍馬就讓那徐管事和緩了心情;也有那拿了不少好處的,避著旁人的眼睛暗中塞去東西,徐管事一張老臉還板著,但誰也看得出他心情之好。

不過這些與銀蒼無關,走到了銀蒼這塊地,徐管事不論此前發生什麼,都會重燃怒火,他不管銀蒼是否出全力,隻在乎自己的想法。

他眼神一瞥,手上的鞭子就無情地落在了銀蒼單薄的後背上:

“我說過多少次了,不得偷懶!你還敢次次如此!”他的臉色陰沉,一句話未完,又是一鞭下去,“是我的話不好使了?還是你不把我放在眼裡?廢物!”

傷口剛愈合不久又受重創的感覺並不好受,銀蒼卻隻發出了輕微的顫抖,他不會像其他人那般討好求饒,再眼淚鼻涕一起落下指天發誓自己絕沒偷懶,捏法訣的手甚至沒受到影響。

徐管事更加鑒定他是不服管教,旁人不過受一下鞭子,銀蒼又受三下,背上被打得皮開肉綻,手上動作一滯,遭到不可控的靈氣反噬,喉口一甜,不受控製地發出幾聲輕咳。

徐管事這才趾高氣昂地朝彆的地方走去。

這也是其他人不敢得罪的原因,銀蒼這個前車之鑒擺在這裡,誰也不會去自討苦吃,在徐管事過來時越發賣力起來,生怕他在銀蒼身上沒發泄完怒火,轉頭就看自己不順眼要試一試他的鞭子。

這一上午的煎熬直到日上中天才結束,後麵徐管事倒是沒再打銀蒼,雖然雜役弟子隻是廉價的勞力,但活著的還是比死了的有價值,他也怕一不小心將人打死,增加自己的損失,奚落辱罵卻是沒少的。

徐管事走後其他人才敢離開,今日天氣難得晴朗,萬裡無雲,天穹湛藍如新洗,銀蒼力竭地站在原地休息,沒有力氣去爭搶午飯。

靈田上空還有沒有完全消散的雲氣,盈盈灑灑的細小水珠在空中飄蕩,銀蒼的衣服上也有了一些潮意,他抬起頭,動作間牽扯到了背上的傷口,疼痛刺激著他的感官,一道絢爛明亮的虹光驟然出現,飄灑的水霧也變得朦朧迷離,好似驅散了所有的陰霾。

銀蒼混沌的眼睛中出現著一絲亮光,眼中倒映著美麗的虹光,耀眼的太陽,又很快因為受不了對強光的直視本能地落下淚水。

他閉上眼,一道清幽的樂音好像在天地間響起,平靜的心潮蕩起一絲波瀾,又轉瞬即逝……

他身上沒有一點亮色,全然是任打任罵的卑微模樣,一上午的摧殘後看起來更加狼狽,身上卻有一股曠古幽遠的氣息,好似遠離了塵世,下一刻就要乘風而起。

他陷入了熟悉的頓悟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