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次倒在美術室之後,一周之內程墨還會就著這件事稍微警醒自己規律飲食,過了這段風波的餘韻之後,她就好了傷疤忘了疼,又回到之前三餐並一頓的生活了。
那天過後,她主動約了解顏在一家裝修風格簡約大氣的餐廳見麵,解顏沒有推辭就接受了。那一頓飯,程墨維持著慣有的冷峻,除去寒暄客套,沒有多說任何話。解顏察覺二人間氣氛冷如冰窖,也無心說一些讓她費解的話引起爭吵。
但與她待在一起,就會不自覺點起心中的波瀾。她想要與程墨試探性地敘舊,卻又因為她的一句話,沒有了信心勇氣。
她說,之前發生的事情都過去了,還是不要放到台麵上說了,她並不想聽。
很果斷,很決絕。
她是看出來程墨鐵了心不想再見到她了。
如她猜想一般,程墨的確這樣想。青年時期的程墨,還覺得人與人之間應當保留一份寬容,熟稔的人之間,不管經曆過怎樣的腥風血雨,都是可能被她原諒的。她一直明白自己心軟。
但解顏不一樣,她再不想與她有任何瓜葛。
她常常會在噩夢裡聽到周圍人對她的詆毀,看見高中班主任對她似有若無的冷眼。
還有解顏風輕雲淡的一句:“還沒到那種程度”。
沉寂已久的過往,總會在心頭泛開,有些細密的疼。
那晚,程墨獨身驅車回家,握著方向盤,凝神望著擋風玻璃前闌珊的道路。不用解顏提起,她那幾年間,也無數次回想起有關於她和解顏的點滴,直到逐漸淡然。
高中時候的程墨,並不像現在這樣沉靜自持,大概青年人就如這般有著滿腔激情熱血無處釋放,不是寄付在學習上,就是托付在愛情上。
程墨屬於兼顧兩全的類型。
這所高中裡不缺穎悟絕倫的人,但程墨這樣數學和美術方麵展現出與生俱來的雙重天賦的學生,也算是少見的。
分文理科後,程墨毫不遲疑學了理。也就是在新的班上,認識了偶然間排到她後座的解顏。後來,兩人誌趣相投,很快就成了好友。
那時候她覺得,解顏是個很善解人意的女孩。半年間,二人親密無間過,同床共枕過,程墨自然是了解自己的性向,卻未曾明說,正值風華便投入了這場自以為有頭無尾的暗戀中。
如果對待這份友情按照濃度計算,那麼青年時的程墨,這種朋友情誼隻能給到解顏20%。剩下的情意不用多想,都轉化成了一腔孤勇的愛意。
她們的親昵建立在不被解顏察覺,且自己也沒有采取任何暗喻的情況下,程墨這樣的安於現狀一直持續到了高二下旬,情終難自已。她將心意禮貌且穩當的傳達到了,她雖然有後悔之意,但已覆水難收。但本應聽到的驚訝和拒絕卻並沒有傳到她耳畔,隻有解顏看不清表情的輕聲應允。
她本就不清楚解顏的私生活,畢竟她從未提起過。她也曾以為解顏被她所吸引,她們是兩情相悅。青年時期的情感是炙熱而真誠的,程墨無能給她最好的,最珍貴的,卻是毫無疑問付出了全部的關懷和愛意。雖然笨拙,但真摯可貴。但解顏卻從未給過她心安,自她表白之後,解顏顧自受著程墨的偏愛,卻再未與她親近,甚至常與男同學來往親密,像是刻意為之一般。二人之間莫名橫亙了一條不成形的巨大鴻溝。
程墨腦海裡倒過那些不堪的畫麵,憶起被解顏隨手扔在床底的,已經凋謝枯萎的鮮花,被她撇在抽屜裡從未戴過的項鏈,以及她目光的躲閃,言語中的不自然。
她送過解顏很多東西,隻是單方麵地給予,解顏也從來不曾拒絕。這些在忘掉她的四年間裡,曾不斷出現在她的腦海裡刺痛她。
她回想起那天晚上在涼亭下,為了疑似解顏與男學生不潔而誘發的劇烈爭吵,解顏眼底不再加以掩飾的冰冷。直到最後也沒有得到合理交代的程墨一反常態拍案而起,怒不可遏地反複質問她,對自己是否有過感情。
解顏答後的那一瞬間,曾有的熱烈,勇氣,遐想,規劃,通通都化為程墨的幾行清淚在夜空下消逝。
她想起那時候她們的班主任是個喜歡有意無意明查暗訪學生生活的女人,她很快就發現了程墨看向解顏時,不懂得遮掩的深情款款的目光。之後她私自調查,坐實了她自認為的,程墨與解顏有不當關係的事實。
程墨迎來了入學以來的第一次單獨談話。
她至今還記得,那個女人坐在辦公室不可一世地鄙夷視線,就像是在看一團肮臟的汙穢。雖然她口中教育的話語控製著語氣,但絲毫掩蓋不了那種厭惡,一絲一毫。
“程墨,你現在才多大?你知道自己多荒唐嗎?如果你再這樣,不僅會耽誤你自己,也會耽誤解顏的未來,你想過嗎?不要因為你們兩個上不了台麵的同性戀關係而互相誤了前程,不對,在我看來光是你在誘導她,你這麼做隻會讓她覺得惡心……”
這一整句話,也常一字不落的出現在程墨的噩夢裡。
而這些,程墨對解顏從未提起過,兩人也沒有過哪怕一次的溝通,她們好像總是不約而同地向對方隱藏著想法。程墨是為了小心翼翼不讓解顏察覺而受傷害,而解顏隻是為了自己不被約束。程墨獨自承受著周圍人的鄙夷,師長察覺後的冷眼,這些,解顏渾然不知。
程墨不知道解顏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變了的,或者,她從前就是這樣善於欺騙。她猜想大概從自己向她表白的那一刻開始,“圖個新鮮”這個帶有玩味性質的想法就已經從她的心底徐徐鑽了出來。
畢竟她感覺不到,直到主動去求證,剛好讓真相大白,讓程墨心死。
那晚,她隻是一筆帶過地麵無表情答了一句:“我對你還沒到那種程度。”
這句話從此深深刻入了程墨心底,也讓這段隻有程墨一人重傷的,短暫的單戀,作了結尾。
自那以後,程墨再沒自欺欺人地去找過她,換了座位,悶聲投入學業之中,一直到高三那年寒假。
高三她心中再無其他,一心備考,但事實卻未如她所願。分開僅僅近半年,程墨就再次感受到了解顏向她不斷投來的視線。
時間不長,她帶來的傷害卻疼得她鑽心。程墨不敢再輕信,再浪費時間。但她越逃避,解顏逼的越緊,越是容易不偏不倚地對上她與之前截然不同的柔情雙眼。
解顏或許與之前不同了,她那時候這麼想。
那時候解顏也是這麼想的,她覺得自己真的喜歡上程墨了。她在社交軟件上給程墨碼了一篇長文,概述了自己的改變,自己的決心。並且反複強調,自己已經真正對她動心。
十七歲未成年的程墨心智不穩,她本是個聰明人,一碰上解顏幾句讓她動情的話,本就還未徹底放下,就這樣不顧從前傷害,像個傻白甜一樣動搖了,明知陷阱卻也奮不顧身地一躍而下,毫無疑問,縱身的又是同一片深不見底的泥沼。
短暫的熱戀期轉瞬而逝,雖然看起來沒有距離,兩人都敞開了心扉。就像是晚會上的激昂舞曲戛然而止一般,那時候的解顏也沒想到,自己能厭倦得那麼快。但她這次想了明白,不再開口傷害程墨。她選了不偏激但卻對程墨來說傷害更深的選擇,因為一個導火索,與程墨開啟了長期冷戰。那時候的解顏沒有意識到自己做了怎樣的選擇,又給毫不知情的程墨造成了多大的傷害。
直到程墨徹底失望死心決定離開的那一天。
那時程墨雖然被感情衝昏了頭,但終究留有退路,沒有徹底相信她,這樣的結果她早有預想,但真正在她眼前實現,還是止不住地疼。
解顏與她提起過,自己想要去首都讀大學。程墨也就故意留在了東座,而解顏也識趣地遠離了她。
一彆便已是第六年。
過了那些年之後,程墨再看見這個比起高中時期要成熟嫵媚得多的女人,除了一晃而過的錯愕,轉變到失望與不願接近,再無其他。
她不再那樣傻了。
而這些年裡,失去了程墨之後的解顏,再沒讓任何人走進她心裡。她知道在程墨看來隻是惺惺作態,也在無數個夜裡朝著虛空道歉,自責,無助。她知道自己這樣很惡心,知道自己再與程墨相愛,隻會像以前那樣結束得更快。但她是愛程墨的,解釋隻會讓這份愛變得更蒼白無力。
這樣的她很醜陋,她自己也是無數次想不通原因。但她不需要程墨理解,她隻想默默陪在她身邊。
她終於明白,得不到程墨的愛,就是她心靈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