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料峭,午意正濃。期安城剛落過一場春雨,空氣中處處沾著潮濕的氣息。
茶樓中人頭攢動,林意春好不容易擠進二層,把劍柄往旁邊一擱,坐在一個不算寬闊的位置上,側耳聽著茶樓中央的說書人講話。
老者捋著自己的胡須,稍作愜意地眯了眯眼,隨後緩緩開口:
“今天的故事可非比尋常。”
“那是我們三年前盛世的來源。”
這個世界妖物肆虐,人妖兩界本就勢同水火,人間生靈自然抵不過妖的強大,於是艱難求取生存之道,化出劍器等法寶用來與妖物抗衡。同時,各方門派相互鼎立,孕育出了一批又一批人類道士與劍士。
當時正值永紀元年,妖物橫行。
人間生靈塗炭,直至一位少年執劍,在玄荒大地上,劍指蒼穹。隻是幾息功夫,背後的昆侖山被他一劍劈開,露出裡麵殘缺的山崖。
躲藏著的妖物不以為然,鮮紅的妖力如焰火般襲來,少年隻是側身一躲,揮舞著劍刃,將對麵的洞窟砍了個十成十。
一道道強勁的劍氣蕩平崎嶇之地,一抹水藍色的衣擺在漫山霧靄裡顯得格外清晰。
這批妖物的首領進行擺陣,意圖困住少年,奪過他手裡的劍。
“定是那把劍,許是上古法寶!”
首領咬牙切齒,將白色的法陣用妖力推至胸前。
這是困獸陣,被縛者,同蛛絲繞身,掙不開,越動越密。
“啟!”
法陣開啟,一時間震動山脈,風雲懸於頭頂,相互交織,枯葉紛飛,土石胡亂砸向後方,昆侖山的兩半山崖頓時分崩瓦解。
白色的法陣升起,耀眼的光線不顧土石阻礙,向少年所處之地直直推去。
“這便是你們的終招?”
這道聲音清亮,沒有絲毫慌張,首領甚至未聽到任何顫抖的尾音。
他站在洞窟口,而少年憑輕功立於高空,揚起的飛沙都繞過他身側飛走,幾縷黑色的青絲因風而起舞,他的高馬尾上綁著翠色發帶,如青山飄泄的煙氣回蕩。
他居高臨下地看著妖物不解甚至惱羞成怒的表情,直直笑出聲來。他眉眼瞬間舒展,一雙桃花眼輕然綻開,劍眉星目,濃鬱的少年英氣縈繞在他的那張稚氣未脫的臉上。
似乎也是覺得這樣不太好,少年堪堪收住餘下幾分笑意,對著妖物誠摯道了個歉。
“抱歉,一時之間沒控製好。”
妖物首領眼下是徹底怒了。他聳動著寬闊醜陋的臂膀,招呼其餘小妖:“休要讓此徒猖狂!”
“用妖力催化陣法!”
眾小妖聽後,團結列陣,妖力從各方緊接飄來,白色的陣法轉動更快,圖紋是黑金緞刻的,故而能使困縛效果更強。
“故技重施。”
少年輕嗤一聲,用手挽了個劍花,將飛來的雜碎擋到一邊。
他不知從哪裡順過來一根草,拔掉帶泥土的草根,左右拍了拍灰塵,最後放進嘴裡叼著。
那白色陣法離他越來越近,他驟然將自己所處的位置抬高,手中劍刃向前揮動,隻是一瞬間,青白色的劍光繞開土石,直往那白色法陣去。
沒想到白色法陣絲毫不動,首領大笑兩聲,
“無知小兒!此乃妖界聖典之法,幾乎無人能斬破。”
“是嗎?”少年懶洋洋看了首領一眼,“那倒還有點意思。”
眼神直勾勾、冰涼、充滿勢在必得。
首領一時間愣神。
也隻是那一時。少年用劍將白色法陣一擋,身影往後邊飛揚的岩石上一站,水藍色的衣擺隨風翻飛,他一腳踢開那股妖力,轉身用力使劍往前劈斬。
他吐出嘴中叼著的青草,勾唇:
“不愧是洞窟裡待了百千年的老妖怪,”
“那就請,”
他將劍柄往前拿了些,下半截身子往高空升,是自上而下劈斬的姿勢,翠色發帶揚在空中,又伴隨著他篤定的話語,同雪亮劍光一同落下:
“看好咯。”
像是時間被定格一般,白色法陣先是出現幾道細小的裂縫,再由大到小,慢慢地,整個法陣都被割裂。
妖物首領口中念著幾句:“不可能,這……古往今來根本沒有人可以做到。”
語畢,這群妖物的身軀開始消散,分崩瓦解。一旦法陣破裂,他們的氣運也會被天道吞噬,生命會自我消失。
難怪。
少年慢慢於天空落到地上,將手中的劍收進劍鞘,抬頭望了望天空。
大風過,吹動了劍柄的垂著的幾根流蘇。
老者微微一笑,講完這故事便一掀衣擺,招呼茶客往外散散。
林意春聽完,也緩慢起身。
江湖中流傳著這少年的許多傳聞。
他之後成為了江湖公認的天下第一,當年他隻有十四年歲,出身清溪門,自小天賦卓絕,同門師兄弟甚至不及他千分之一,可謂少年天才。
他一路走一路殺,隻要是作惡的妖邪,便近不了他的身。也自此,妖物見了他都聞風喪膽,退步於方圓百裡之外。
她也曾從彆人那聽來少年的名字,
——許徹曉。
或許天妒英才,他在兩年之前離奇失蹤,至今不聞他在何處,甚至不明生死。
隻知道清溪門人人以淚洗麵,堪稱聞者落淚,見者傷心。
林意春撚起一塊糕點,塞進嘴中。
桂花香蔓延在口腔中,帶有稀碎的米粒粘在一塊,很可口。她不由得多帶了幾塊放在帕子裡,隨後將帕子揣回廣袖。
許徹曉縱是少年天才,也與她毫無乾係。
她此次來期安城的任務,不是為茶樓所聞而惋惜,而是來除妖的。
期安城是妖物橫行最多的地方,今日也出了許多大事端在此處。
官府早早就在這裡貼上了告示,留意周圍的人。
林意春聽家主的意思是,期安城妖物肆虐,但他們似乎滿足不了這種任意妄為的屠殺,也由於城主的靈氣符紙鎮壓,他們目前隻能混入期安城的居民中。
可能是身邊路過的居民,可能是認識的平民,甚至也有可能是同住一個屋簷下的親人。
他們會易容,會將人殺了以後摘取皮囊,再自己穿上。
期安城人心惶惶,因而城主誠請八方道士劍士來此處除妖,就是為了還百姓一個安寧。
林家也是其中一家。
林意春才行過及笄禮,便被家主派來曆練。
這也算是她的第一次單獨出行除妖,她在林家時,劍術天賦上雖然比不過兄姊,但家主卻總是誇她的思慮長遠,好比清光一瞬,扶搖直上。
林意春其實承受不住這般讚許,此次曆練,家主對她寄予了厚望,她隻好是半推半就,提劍入城。
街道上沒什麼人走動,甚至可以說是冷清。她左右徘徊,不知該如何是好,隻能隨意走近一家鋪子,小聲問貨郎:“你可知此人?”
她拿出一卷掛畫,抖開,豎起給貨郎看。
畫上是一個女人,柳葉細眉,微微輕蹙,似弱柳扶風,一雙眼睛狹長彎曲,嘴角向下,一副天生的苦相臉。
她身著黃色的衣裙,身上掛著的珠寶數不勝數,即使在畫上也仍然璀璨。
貨郎略微一瞥,似乎沒有細看,就開始忙自己的鋪子,“沒見過。”
林意春低頭往自己荷包中翻尋,最後掏出一把碎銀子:
“可否再幫我看看?”
碎銀子擲在木桌上,沉悶的聲響使貨郎回眸,手比眼快地捧了起來。
“麻煩了。”林意春挽起一抹微笑。
貨郎眼神瞬間變了,先是了然,卻又是一股說不清楚的興味。
他上下打量一番林意春,最後才轉頭去看畫像:
“我見過此人。”
“可是方琅夫人?”
林意春忙不迭點頭:“正是。”
貨郎意味深長地看著她:“此乃城主夫人,去城主府便能見到。”
方琅是家主告訴林意春此次除妖可以求助的關鍵人物,但求助她的事情不可告訴其他人。
她以為方琅會是修為深高的道士或是研究精巧的巫師,沒想到竟是城主夫人。
可為何不直接求助城主,而是城主夫人?
她蹙眉,收起荷包,轉身就走:
“多謝。”
一道清倩的身影逐漸寂沒在街道儘頭。
貨郎盯著她的背影,慢慢笑了起來。
林意春沒多費勁就進了城主府。
近來城主府召集各方能人的事情人人皆知,隻要出示城主所發告示,便可直接進入。
若有妖物拿到告示,那告示便會自己化為灰燼。
她一路暢通無阻,直至快到正堂。
兩位侍衛架起長劍,呈現交叉姿態攔住了她。
“臨寧林氏林意春奉家主之命來此除妖,望各位知悉。”
她將告示遞上,但侍衛卻仍然沒有放開的動作。
林意春正不解,身後傳來一陣由遠及近的腳步聲,慢慢地,走到了她身側。
她回頭,看到身側的男人十分年長,留著一把胡須,眼神深邃並不空洞,可眉目往上的地方早已染上歲月的痕跡。不知為何,整個人顯得格外疲憊滄桑。
“無妨,放她進來吧。”
男人勉強露出算是溫和的笑容,卻很快被不支疲倦代替。他走進正堂,三兩步從旁繞過,做到主位。
——城主。
林意春趕緊彎腰,雙手放於身前,低頭行禮:“小女見過城主。”
“不必多禮。”他隻是擺擺手,讓她起來,“以後見我,都不必行禮。”
他沒有用彆的自稱,而是用“我”,可見他對於除妖的重視,讓他屈尊降貴,與捉妖人同起同坐。
“今日妖物肆虐,皆扮成百姓模樣,已經無人敢輕信他人,哪怕是同一屋簷下。”
“三日前,城東巷口一對夫妻爭吵,丈夫負氣出門,回來時說想通了,招呼妻子用膳,實則在妻子放下警惕的一刻,露出真實麵目,將她折磨而死,看著她在驚愕、痛苦、絕望中死去。”
“喜歡玩弄人心,使人痛苦,利用人的七情六欲使自身快樂。”
“這便是這群妖獸的本性使然。”
林意春靜靜聽著他講完,一隻手緊緊攥著手中的劍柄。
“妖獸本性確是狡猾。”
城主輕輕歎氣,“此次是想讓你調查一下一隻大妖的下落。前幾位捉妖人,都是無功而返。”
“隻要捉住這頭大妖,奪取情報 ,我們就能從此入手,抓住城內其餘隱匿的妖獸。還百姓一個安寧,不用彼此猜忌、傷害。”
“小女明白。”林意春再次鞠躬行禮,手中劍柄被握得更緊,旁邊似乎有什麼聲響,但她暫時不敢做動作。
“嗯。”城主揉了揉發酸的眼眶,擺擺手讓她退下。
她走到正堂中垂著的屏障後麵,一隻手撩起一邊薄紗,聽到有幾聲珠響縈繞在耳畔,隱隱約約,模糊不清。
有人在聽她的牆角,實在可恥。
她憤憤將劍從腰間卸下,握在手裡,從屏障一邊繞出,走到正堂大門前,側頭看了看是否有黑影。
可惜透過門間紗帳看到的隻是白茫茫一片,她絲毫看不清外麵的具體樣狀。
不若將計就計。
既然要聽,便隻能親自去抓了。
她將劍身一甩,往門前徑直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