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扭曲的眩暈過後,季雲岫好端端地站在外牆附近的宰牲亭前,翹起的唇角僵在原處。
媽的,她怎麼又回來了!
季雲岫在風中淩亂,腦中靈光一閃。
她不信邪,掀起袍角,將身一扭,從身後的守衛胯.下一鑽,撒丫子就跑。
季雲岫一邊疾奔,一邊思考逃離的路線。眉間金印明明滅滅,她的大腦瘋狂運轉。
祭壇在胤都城郊,城郭應當不遠,她隻要跳進護城河,順流而下,就能有一線生機。
身後的守衛兵越來越近,季雲岫撈著袍子的胳膊發酸,小腿肚子轉筋的疼,幾近絕望之時,一片細碎的光映入眼中。
是護城河!
季雲岫腳步虛浮,身後黝黑的手兩度擦過她的脊背,她寒毛直豎,側身躲開,提起一口氣,奮力一躍,往前一撲,“撲通”一聲,滾進了河裡。
“嘩啦——”季雲岫在河裡站直了身。
她的上半身暴露在灼熱的空氣中,水麵在她的腰際不安分地逗弄她緊繃的心弦。
季雲岫:……
是了,胤都被攻破,其中一個原因就是大旱過後,民不聊生,護城河也幾近乾涸。
她尷尬地和岸上的守衛對視,五個人都大口喘著粗氣。
古老的鐘聲穿透時空,漾出低矮的圍牆,一路飄到城外。
季雲岫直愣愣地,抬頭看天。
正午,金色的日頭高懸,她死死地盯著光暈瞧,直到光刺得她眼淚溢出,眼前一陣陣地泛黑。
她放棄掙紮,如一隻落水狗,被拖了回去。
這一次沒能在午時抵達,宰牲亭前的俘虜不再。隻剩一層層的血,帶著臨死前的恐慌和不甘,凝固在地麵上。
百十步外的一間正殿內。
少年手指微動,
脆弱的脖頸發出“哢嚓”一聲,黑色的身影軟倒在地。
良久,黑色的身影自地上站起,步態隨意地走到椅子前坐下,指尖有一搭沒一搭地輕敲身前的桌麵。
夏日的風時有時無,捉摸不定。
河水混著汗液黏在季雲岫的身上,悶熱的風一吹,竟也有些刺骨的冷。
季雲岫垂下眼睫,上下牙斷斷續續地磕絆在一起。她心一橫,咬住舌尖,疼痛和寒意相抵,碰得遍體鱗傷,口中氤氳起腥甜。
她再一次走入內牆,視線落在大祭司身上。
年過半百的老頭看到她,視線在半空相撞,大祭司被她眼中的死寂所懾,不禁退了半步。
大祭司暗自惱恨,又打起精神宣告新誓——
“帝命我王,燮伐暴胤,今歸桑林,鐘鼓既明……”
登基的新王著祭服,閉目靜立,是為神屍。
神靈若是降福,便會寄身於神屍之上,賜福其國。
樂師跪列於次,鼓琴彈瑟,鐘聲相和,莊肅禁嚴。
季雲岫不由一凜,心臟蹦蹦直跳舞,暗道不妙。
果然,下一瞬,她腰間一緊。
不知是誰,拎起她的腰帶,把她摔在了一個半人高的立鼓上。
她的木屐滑落在地,一雙玉足裸.露在空氣中。
腳趾微曲,像是含苞的玉蘭。
腳下的鼓麵觸感溫潤,不知是什麼所製。季雲岫沒多想,掌心按住鼓麵,她撐起身軀,在萬千目光交彙處,循著原身的記憶,隨樂聲起舞。
鼓聲咚咚,敲擊出魔神的心跳,季雲岫眉心的金印爆發出刺眼的光芒。霎時,她眼前金芒一片,身體脫離了掌控,耳畔的樂鼓和誓詞越發清晰。
“誕我祀如何?裂姬祭脂,或炮或烙,或刮或剖。卬盛於豆,其香始升。前胤太子,姬姓桑林,獻剝為鼓,其歌其舞,上帝居歆,嘉樂亶時。”
千人齊齊唱著:“前胤太子,姬姓桑林,獻剝為鼓,其歌其舞,上帝居歆,嘉樂亶時。”
一遍又一遍。
一刀又一刀,剜在人的心上。
季雲岫喪失了視覺,細弱的身軀仍在機械地舞動。
腳下是溫潤的鼓麵,如今卻成了細細密密的針刺,紮進柔軟脆弱的心臟。
錐心之痛,莫過於此。
季雲岫的身體不為自己所控,她張不開口,喉嚨裡溢出痛苦的嗚咽,聲聲嘶吟,宛如離鳥悲鳴,黃泉哀哭。
她真正變作一隻傀儡,柔軟的軀殼捆縛住自由的魂魄,心口綿密的痛楚翻騰,企圖將魂魄絞碎。
她的眼瞳漆黑,正午的日光炫目,可是卻照不到她的眼底。
生機在飛速流逝,直到一層水光鍍在眼瞳之上,淺金色的暗芒在瞳孔深處一閃而過。淚光破鏡,豆大的淚珠滴落鼓麵,敲出細碎的哀歌。
一息之間,天光乍破,一束粗壯的金色光柱自鼓麵衝上九霄,陰雲如怒濤翻湧,聚攏在光柱邊際,又咆哮著奔騰到四海八荒。
天被撕裂了一個口子,起初是豆大的雨滴,轉眼間彙聚如瀑,傾瀉而下。
乾涸的地麵尚還蒸騰著暑氣,陡然見著雨露,立刻像是久不見母親的孩子,大口吮吸。
鐘樂聲止,眾人拜服,額頭搶地,山呼萬歲。
光柱漸漸消弭,眾人抬首,鼓麵上的少女卻不見了蹤影。
燕棄最先起身,他身姿筆挺,宛如青鬆,一身豔紅色的翟衣,隻一眼便被其氣質所傾折。
他長相也極好,眼眸深邃,是北境獨有的絕色,劍眉斜飛入鬢,平添一絲邪氣。
他唇角一勾,似喜似怒,“傳令下去,天佑吾國,賜福大燕,甘霖以降。神女顯靈,已歸上天。”
近侍正要退下,他又道:“封鎖各路關卡,前朝餘孽逃逸,掘地三尺也要給寡人捆回來。”
這等人物,萬不可落入他國之手。
*
季雲岫此刻正躲在祭壇外圍的一個側殿裡。
方才金光乍起,她又奪回了身體的控製。趁著眾人下拜的間隙,她趕忙跳下立鼓,往外麵跑。
她跑得急,木屐都來不及穿,白皙的雙腳被沙礫磨出了血,混著雨水和淤泥,沙沙的疼。
季雲岫卻顧不得那些了。她又沒有路引,一個黑戶出不了城。
如果要躲在城內……
多虧原身有神女的名頭,這張臉在胤都城可謂是人儘皆知。
現在跑出祭壇,在城裡碰見人,怕是還要被抓回來。
還真是世事難料。
過去的免死金牌到如今卻成了催命符。
時間緊迫,她來不及思考,隻好先躲在外圍一個偏僻的側殿裡。追兵來尋她,有了她逃跑的前車之鑒,多半會以為她已經逃出了祭壇。
季雲岫在偏殿的案幾下等了半刻鐘,果然無人發現。那根繃緊的弦一鬆,她軟倒在地。
她麵色無喜無悲,本人卻在識海裡對著桃李破口大罵:“你們搞的不是戀愛遊戲嗎?現在男主也死了,戀個屁的愛!老子要回家……”
她還沒罵夠,識海突然一陣動蕩,警報長鳴。
桃李的蘿莉音斷斷續續:“有外力入侵,係統故障,即將進入維修狀態,維修時無法讀檔,若遊戲人物死亡,宿主本體靈魂將被抹殺,還請宿主小心應對!”
警報突然消失,世界恢複了寂靜。
季雲岫試著在識海裡呼喚了幾聲。
可回應她的,隻有死一般的寂靜。
在原地愣了片刻,季雲岫耳尖微動,倏忽側耳貼在冰冷的地麵上,她佝僂著腰,脊背如繃緊的弓,暗自蓄力。
細微的聲響忽近忽遠,近乎於無。
季雲岫輕挪胳膊,緊緊蜷縮。
她的九霞祭服吸足了水,色彩越發穠麗,堆疊在逼仄的案幾之下,一抹水漬從案幾的邊際滲出,趁人不備,悄聲蔓延出去。
瞧見這片水漬,側殿門口的人抽回視線。
殿門緊閉,也不知他是如何進了側殿中。外麵又下著滂沱大雨,這人從頭到腳卻是滴水不沾。
須臾,來人邁開長腿,不動聲色地走向案幾,眨眼就飄然而至。
聲響驟然消失,季雲岫蹙眉向外探出視線。
一雙玄色刻金的重台履停於案前。
季雲岫呆坐在原地,全身血液凝滯,身體無法動彈。
來人像貓兒戲鼠,姿態隨意地蹲下身,玄色刻金雲紋冕服下擺搭在地上,隨著他的動作,通天冠上十二旒五彩玉珠叮當作響。
他眼眸低垂著,細密的睫毛覆蓋其上。密閉的偏殿角落裡,光線昏暗,空間又狹隘,兩人的距離近,帶著循序漸進的,令人無法逃脫的危險和曖昧。
季雲岫遲疑地仰頭,頸椎咯吱咯吱地響。
隨著季雲岫的舉動,少年的身子順勢前傾,柔軟的唇湊到她的耳畔,溫熱的氣息噴灑在耳朵上,淡淡掃過,帶來若有似無的癢。
薄唇輕啟:“朕的皮囊作鼓,阿姐可還喜歡?”
季雲岫猛然睜大雙眼,她感到一陣眩暈,眼前一黑,登時昏了過去。
冰冷的手生疏地扶上少女的背,少年嗤笑一聲,清瘦蒼白的手指並攏,抓著少女後心的衣服把她拽了出來。
少年眸底暗芒一閃,兩人倏地消失在殿內。
側殿之外,暴雨逐漸偃旗息鼓,淅淅瀝瀝,遮掩了落日,晝與夜交融在一處。
季雲岫隻覺得自己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夢裡,她還是漢語言的大一新生。在京北大學裡,她每天所愁,不過是該如何卷過卷王,期末論文該怎麼寫,體測怎麼蒙混過關,誌願工時從哪裡搞,月末了餘額怎麼花。
真真假假她不管,她隻覺得每天都很疲憊。
再次醒來時,意識從夢境中緩緩升起,宛如水滴落在湖麵,蕩漾出漣漪。
渾身暖洋洋的,像小時候和媽媽一起泡溫泉一樣,季雲岫眼睛微微睜開,輕哼一聲,眼前是霧蒙蒙的一片。
朦朧的夢境還在眉間徘徊,讓人留戀。
聽見帳內的動靜,一隻手挑開簾帳,
“姑娘醒了,可有什麼不適?”
季雲岫的眼神漸漸清明。
床邊立著一個圓臉的姐姐,大概二十多歲,梳著雙鬟發髻,上麵僅用嫣紅色發帶固定,身穿鵝黃素裙,再無旁的綴飾。
季雲岫聲音低啞:“您是……”
圓臉的姐姐忙福身一笑道:“哎呦,姑娘可折煞奴婢了!奴婢隻是清晏殿的小小婢女,賤名春桃,當不得姑娘尊稱。”
說罷,她從外邊叫進來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姑娘,吩咐道:“季姑娘醒了,快去回稟王上。”
耳邊聽著春桃的話,季雲岫不動聲色地打量四周。
妃色的床幔被春桃挑起掛在兩側,內室地上擺著一鼎麒麟銅爐,嫋嫋香氣從麒麟口中溢散開,澄青的地磚光亮如鏡,隱隱透著暖意。
她回想著昏厥前的事,眉心的金光忽明忽滅,她費力翻找識海,卻隻有一點模糊的影子,依稀記得這是個遊戲位麵。
罷了,她不是那種鑽牛角尖的人,想不起來就不想了。
季雲岫撐著床榻,直起身,春桃旋即閃身上前在她腰後墊上軟枕。
看著春桃行雲流水的動作,她暗自讚歎,這情商,不愧是婢女中的頭頭。
她正要問些情報,方才離去的小婢女步履匆匆地跨入內室,麵色紅潤,雙眼鋥亮。
“恭喜姑娘,王上宣姑娘今夜侍寢!”
季雲岫眼前一黑,“砰”的一聲,栽回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