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裡,看不清“女鬼”神色,或者說是不敢看,老叟從床鋪拾起連滾帶爬跌落,伏在地上不停地磕頭,身後的老婆子嚇傻了眼,呆呆愣愣,作不出反應。
不多時外麵響起一陣熙熙攘攘,聲音細碎,略微有些吵鬨,然而這一切屋子裡嚇破膽的兩人並未發覺。
陌玉緋挑起一縷長發彆在耳後,抬頭冷哼:“那就講講你是如何謀殺李老頭,以及栽贓他人。”
沒有刻意用胸腔共鳴,她的聲音不再顯得那麼空曠,平淡而冷靜,僅僅是一個普通人,而非鬼怪。沉浸在思緒裡的老叟,絲毫沒發覺這點,他抖著身子,顫巍巍坐起,望著窗外的月亮陷入回憶中。
李老頭好賭,偏偏自幼困於酸書,自認為飽讀詩書,要有書生的麵子,考過秀才的功名後,愈是一發不可收拾,白日裡是與才子吟詩作對,潔癖友善的讀書人,廣結善緣。
暗地裡,流連酒肆賭窟,是個實實在在的爛人。而他之所以有金錢去賭,全憑多年前,昧著良心奪取了好人家的一箱金子。
這件事,張家村所有的人都清楚,隻是彼時他們都不知是李老頭騙取錢財,隻當他無辜,被人偷了錢財。唯一知道真相的便是村裡的裡正,貪婪作祟,他默許了李老頭的做法。
律法有雲,偷盜者禍及鄉裡,鄰裡連坐,罰稅三年。那無辜的獵戶,一腔清白,麵對一箱黃金,滿身是嘴都說不清,他直言要報官,由官府裁決,引來眾人口誅筆伐。
未經求證,所有人便信了李老頭的說辭,認為是獵戶偷盜錢財,死不承認。為了不把事情鬨大,他們將獵戶係住雙手,用繩索環頸投入井中,並投下濕滑的鵝卵石,告知他隻要堅持一夜便救他出井。
獵戶傻傻相信,整夜踩在堆砌的卵石上,踮腳等待著天明。他卻不知,那晚正逢每月的漲潮日。
水井聯通溪流,清晨時分,他仰望著頭頂鬱鬱蔥蔥的樹葉,在曙光升起的那刻,腳下湧起暗流,衝散了所有希望。
濁水漫過口鼻,他在井中嗚咽,掙紮呼救,終於聽到腳步聲,還來不及高興,一塊石板緩慢挪動,慢慢遮住了所有的光亮。
事了,李老頭帶著黃金搬到了縣城,裡正還是他的裡正,管轄著張家村的大小事,知情的人,不知情的人,各司其職,依舊安然無恙地過著平淡的生活。
唯有井中的冤魂無人問津,每月的潮汐下,他的軀體在汙言穢語中腐爛,他的骨頭在日益衝洗中乾淨潔白。
陌玉緋抬腳踢翻裡正:“你又是和那李老頭如何鬨翻?”
裡正神色呆滯,喃喃自語,分不清是清醒還是瘋癲,他似乎發現了陌玉緋是假扮的“鬼”,於是抱著膝蓋開始大笑。
人性貪婪,他也不例外。在李老頭搬出去之後,裡正偶爾會和他聯係,索要財物,為了事跡不被敗露,李老頭便答應了他,時不時會接濟。
但由於賭博,李老頭的那筆錢財很快所剩無幾,無法滿足裡正的貪心,被裡正誤以為是反悔了。
他將其用被褥捂暈,套上繩索,偽造成自縊,彼時恰逢李老頭的賭鬼友人找他,裡正為混淆視聽,刻意引人落下物件,好行嫁禍之事。
縱使官府發覺蹊蹺,也不會找到他身上。
幾日前,李老頭運氣好,贏了一把,便扯了新的布匹,做了套新衣,餘下的布料擱置在家中。
裡正走時,順手拿走。
“他那賭鬼友人,又是如何慘死?”
屍房停放的那具,同時死於溺死,勒死,縊死的無名屍,就是裡正口中李老頭的賭鬼友人。
事到如今,已經大致可以推測出他的死亡手法,無非是像那名獵戶一般。
裡正癱坐,他仰麵朝天望著陌玉緋,眼裡的恐懼消散,漸漸隻剩下認命般的死寂。
先前悉悉索索的鬨聲都已停歇。
“誰知道呢,也許是像李老頭一樣,做了虧心事。”
陌玉緋繼續問:“你方才說,‘求你放過我,按照你所說的,殺了罪魁禍首’,何意?”
屋內一時陷入沉靜,過了片刻,裡正撐著下巴,笑得慈祥:“壞事做多了,總會良心不安。”
“那獵戶有一個美豔的妻子,那一日她去城中采買,一直未曾歸來,旁人隻當她遇到山匪死了。”
說到半截,裡正歎息:“可這麼些年,她卻時常入夢,說自己冤,說她丈夫冤,時時折磨著我。”
“她曾揚言,要殺了所有害他丈夫的人。張某人為此常日夜難安,殺了李老頭,反而心安了不少,像是替她複了仇。”
“故,才有方才的胡言亂語。”
“砰——”
門被粗暴踢開,不堪重負的木板再次散架落了一地,湧進來的幾個官差迅速地捆縛住他的臂膀,拖著他離開。
陌玉緋掏出手帕擦掉臉上的雞血,整理好儀態,跨出門檻。
慕瑾扒在窗口朝裡窺探,見她出來柔柔一笑,他身後是神色複雜的民眾。
他們眼神閃躲,皆不敢與陌玉緋對視,人群中她看到了之前在河邊遇到的小姑娘,她怯生生躲在爹娘身側,和慕瑾一般探出頭偷偷看著陌玉緋。
隻不過眼裡依舊是天真爛漫,她似乎並不懂這裡發生了什麼。
陌玉緋微微抬起手,想招人過來,卻不曾想到手心裡落了塊糕點。
“閣下這一日可未曾果腹。”慕瑾彎腰,拇指擦去陌玉緋眼角殘留的血淚,“這是你整日惦記的小姑娘專門留給你的,快吃。”
桃花酥,入口即化,酥脆香甜,並不噎人,陌玉緋也不知有沒有相信他的說辭,接過他手中捧的油紙,邊走邊回應:“嗯。”
慕瑾見她吃完,眼裡露出一份促狹,真是餓了啊。
“你信他所言嗎?”
陌玉緋偏頭思索,回答道:“半真半假吧。”
裡正故事講得情真意切,加上他家中找到的東西,確實可以佐證,但陌玉緋總覺得他的行為舉止有些怪異。
有點像在表演,並且最開始有些浮誇了。
…………
府衙。裡正被收押,陌玉緋借機踏入地牢去看看幾日前關押的兩名替罪羊。
而身為書生沒有官職的慕瑾,自然而然被留在了地牢外麵。
張秀,小巷中被幾人圍毆,以莫須有的罪名入獄,糊塗縣令判他七日後問斬。
經過幾日的拷問,此時他蜷縮在牆角,哆哆嗦嗦捧著瓷碗喝著糊狀的流食,見到陌玉緋,他眼睛一亮,幾口吞下肚,拖著瘸腿踉踉蹌蹌跑到柵欄前,抱住兩根木頭開始大哭。
陌玉緋靜靜站立,揮退正準備嗬斥張秀的衙差,等到對方不哭了才蹲下身子,安撫人。
她以為會聽到重要的線索,結果對方抹了眼淚,隻是說了句:“陌……狀師,可以重新寫一份狀書嗎,我認罪了。”
陌玉緋沉默,半晌沒有說話,片刻後她掏出手帕,展開,裡麵是還帶著些潮濕的青苔。
“看到嗎,這些是那人身上的線索,真凶很快會浮出水麵,再堅持堅持。”
裡正隻能說是殺死李老頭的凶手,而張秀被指控的是殺死了,李老頭的那名賭鬼友人。
陌玉緋曾趁著空檔時間調查過張秀,他與那賭鬼毫無聯係,不認識李老頭,也不曾去過張家村,是個無辜的人。
那日是去隔壁縣私塾求書,恰好途徑。
聞言,張秀嘴唇輕顫,沒有說什麼,輕輕點頭。
另一旁的張莊,那名被誣陷殺死書生許巍的壯漢,他的狀態倒是稍微好些,很平靜。
陌玉緋響起百姓口中那些說法,試探性開口:“我去看過他了,他很乖。”
張莊瞳孔放大,失神片刻,淚珠撲簌簌掉落,砸進稻草暈開一大片,他顫抖,支支吾吾:“我該信你嗎?”
陌玉緋走近,遮擋衙差視線,低聲:“當然。”
“你有什麼想說,可以想說我,我會保密,亦不會打草驚蛇。”
張莊低頭不語。
陌玉緋似乎洞察一切,她盤腿坐下,臉上的表情變得慎重,真誠:“你當真忍心把他交給旁人?”
“當你沒了利用價值,你以為他還會安全嗎?”
張莊一抖,猛地抬眼瞪向陌玉緋,她繼續道:“他能殺人,還威脅你認罪,會是什麼良善之輩。”
張莊輕嗤:“你們這些狗官和那人有什麼差彆。”
陌玉緋整理衣裳,淡漠看了他一眼,不慌不忙起身:“最起碼,我不會傷他姓名。”
傳聞,張莊喪偶,但有一個小孩。按理來說,能讓一位父親如此疼愛的孩童,理應也是相當愛他的父親,這幾日他入獄的消息傳出去,可惜並沒有等來小童前來探望,或者哭冤的消息。
回想當日堂前的表現,他的孩子,極有可能被當日聽訓的百姓中的某人挾持,從而威脅他替罪。
陌玉緋轉身,正要跨出去,身後傳來低語。
“他叫張鴻風,垂髫之年,劫持他的是一名黑衣人。”
“風?”陌玉緋突然想起小姑娘口中的“阿風”,“你兒子可曾夜間去過張家村被封起來的古井?”
“他性子鬨騰,村子裡沒什麼危險,就隨他了,後來有一日不見了。”說到這,張莊停頓,“那日不知發生了什麼,村莊裡大半的人消失不見。”
“起先,我是不在意的,以為那小子帶著那誰家的丫頭玩野了,忘記了時間。”
張莊咬牙:“誰知突然收到信,說是他殺了人。”
“他一個垂髫小兒,能殺什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