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人 命如草芥(1 / 1)

風聲呼呼作響,千興六年,三月,白雪紛紛,細碎的雨滴飄進無聲的黑巷。

一支箭刺破長空,插進青磚縫隙,箭羽震顫,發出巨大的嗡嗡聲響。

箭支旁,黑衣女子半靠在牆壁劇烈喘.息。

她的瞳孔因驚懼而緊縮,不知過了多久,女子拂過臉頰的擦傷,沉默拔出箭,取下箭身上紙張。

宣紙泛黃,筆墨力透紙背,她放在鼻尖輕嗅,淡淡墨香混合著血腥味,陌玉緋手指撚過字跡,潮濕,顯然這封信是剛完成之作。

紙張上,赫然寫著——“七日死期”。

京都暗藏刺客,傳聞會在殺人之際,投下預告信,死亡宣告讓百姓人心惶惶,陌玉緋怎麼也沒想到她這樣的小人物,也會收到這種信。

若說有什麼引起了旁人的注意,那便是她如今在調查的案件了,今日,陌玉緋要暗訪她確定的嫌疑人。

她本是一名律師,拿到紅圈所offer不久,而陌小狗,涼城人士,無父無母,宛平縣衙狀師。

所幸,這個朝代對女子比較寬容,讓她可以謀個一官半職,不至於做個乞丐露宿街頭。

昏暗的光裡,明明滅滅,陌玉緋沾著泥汙的臉看不出什麼情緒,若有若無的哭泣聲,如同鬼魅,恍惚間,她看見一道黑影。

巷外,衙差罵罵咧咧的聲音遠去,陌玉緋握著箭,清風拂過,臉頰被箭劃過的傷挑動著神經,突突作疼,她心跳加速,帶著鬱氣的窒息,轉身扶著牆,緩慢地朝外走。

痛苦的哀嚎,低沉而絕望,辨不出那人是不是在求救。

於黑暗中誕生的惡,如同鬼魅附骨之疽,偏偏陌玉緋是最怕鬼的人,生死,惡鬼,她有足夠的理由說服自己。

時間流逝,某一刻,掙紮的女子轉身,再次走向深巷,神情堅毅。

“你們在做什麼!”

泥濘的地上,血漬斑斑,陌玉緋擠進人群,踹翻圍在跟前的男人。

三四個正在打人的大漢,被她的動作打斷,紛紛停了下來,麵麵相覷,沉默不語。

他們衣衫襤褸,破洞露出的皮膚,被指甲抓出血痕。

“唔……救我。”

人群退散,露出最中間的人,一個皮膚蠟黃,骨瘦如柴的男人,他渾濁的眼睛,黯淡無光,雖在求救,但沒有絲毫求生的意誌,隻是機械地重複著那麼一句話。

看到陌玉緋,他匍匐在地,緩慢地爬向她,身後拖出長長的血跡,到了半路,又停下不動。

陌玉緋彆開視線對著幾人道:“回答我,你們在乾什麼?”

大漢們聽到這話嗤笑,這還看不出來嗎?

“在打人。”

陌玉緋彎腰拔出傷者身上的匕首,拿在手上把玩,刀刃在指間穿梭,危險又致命。

“原因。”

其中一人憤恨道:“他殺了人!難道不該嗎?”

陌玉緋抬眸冷漠地說道:“那他應該交給官府處置。”

幾人像是聽到了笑話,轉身冷哼:“隨你吧。”

流血的男子抬手想抓住陌玉緋衣襟,被她抬腳輕輕躲過,她琢磨著“殺人”這兩個字,神色不變,跟上去詢問:

“幾位既然說他殺了人,不知屍首在何處?”

走在最後麵的壯漢,瞥了眼她腰間的木牌,嘲笑:

“官爺好大的威風,怎麼不自己查去。”

陌玉緋:“當街毆打老弱,不把巡衛隊放在眼裡,幾位可是要去府衙喝茶?”

屍體被枯草掩蓋,她伸手輕輕撥開,腫脹的皮膚模糊麵容,辨不出那人,但對方耳後上的痣,鮮豔奪目。

陌玉緋手指像是被燙到,縮回頓在空中,整個人怔住。

這人,是她剛剛確定的嫌疑人。

幾日前,死了一位形似自縊的老叟,在他家裡,發現了這人留下的痕跡。

長街,張牙舞爪的官差從懷裡掏出空蕩蕩的錢袋,隨手砸在地上,使勁用腳踩,憤憤不平。

一抬頭,就對上陌玉緋極具威懾力的眼睛。

愣了一息的官差反應過來,啐了口唾沫拔刀:

“陌小狗,你不要命了,敢搶你爺的錢袋子。”

“有殺人案。”

……

宛平縣衙,停屍房內,老仵作沾濕手帕,緩慢擦著褶子裡的灰塵,他抬頭,看向捂著鼻子,察看屍體的女子,眉頭微皺,有些不悅。

“看出了什麼?”

陌玉緋收回手,學著他的樣子,將手帕泡水,細細擦乾淨每根手指。

“有兩種死亡的方式,勒死或者溺死”

仵作微微點頭:“你認為是哪種。”

木板上赤條條躺著一具人體,早已被水泡得發脹,辨不出麵容。

清水順著打結的發絲,暈出一灘水漬,看起來像是淹死的,但陌玉緋卻是在草叢中發現的屍體。

據那群人說,他們吃過酒,看見店小二偷偷摸摸出門,好奇之下便跟了上去,發現他勒死了人,才把他拖到小巷裡打。

屍體慘白,發脹,水溫太低,屍斑不明顯,皮膚褶皺,一切都明晃晃地顯示,他在水裡待了很久。

小巷,昏暗,僻靜,就算打死了人也不會有人發現,他的屍體會在回暖的春風裡,漸漸腐臭。

陌玉緋拿掉屍體發絲上的雜草,掰開嘴唇,用手帕將嘴裡的異物包起,遞給仵作。

“去查查,哪裡有這種模樣的水草。”

仵作摸摸胡子,不接東西,繼續道:“哪種死法?”

陌玉緋沉思:“暫且不能確定。”

他在此驗了多年的屍,可以憑眼力看出就是溺死,這個黃毛丫頭真是什麼都不懂。

“看看他,指甲。”

腫脹的指甲中,指縫夾雜著泥沙,水草,指腹還有粗糙的擦傷,擦傷的範圍很大,幾乎遍布整個手掌。

浮腫使傷痕更加明顯。

“若是勒死,拋屍入水,他的指縫裡不會有那麼多泥沙,嘴裡更不會有水草。”

陌玉緋轉移視線,觀察著頸部的勒痕,回答道:“若是溺死,他口鼻裡應該會有泡沫。”

老頭子氣梗:“許是被水衝走了呢。”

“所以說暫且不能確定死因。”

陌玉緋指了指勒痕:“他的舌骨骨折,麵部有發紺的跡象,明顯是縊亡的表現。”

勒痕弧度處漸深,越往兩側痕跡越淺,頸後繩結處,索溝最淺,是縊死的表現。

但偏偏脖子兩側,又有掙紮時,留下的指甲抓痕,隻不過抓痕有些奇怪,比常人的指甲抓痕,更細更鋒利。

如果是縊亡,後悔時會拚命用手抓住索環兩側,用力想要將脖子從繩環中取出。

這些抓痕隻有在被勒斃時,受害者奮力掙紮才會留下,而勒斃,繩索的索溝,呈圓圈狀的閉環,不會中斷,這與屍體所呈現的又恰好相反。

一個人,死於溺死,縊死,勒死,死過三次。

真是有趣。

“所以你認為他是勒死。”

陌玉緋放下手中的物件,她把玩著袖中的宣紙,轉身朝外走去。

“非也。”

府衙,門可羅雀,百姓們三三兩兩擁擠著,踮腳往裡麵窺探。

堂下,一側是身材魁梧,義正辭嚴的大漢。

一側是衣衫襤褸的罪人,罪人腳戴鐐銬,對著彎著腰聆聽的女子,支支吾吾說著什麼,卻一開口,溢出的鮮血噴濺,滾落的牙齒,落在地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好!”

“真是大快人心。”

也不知是誰大喊了一聲,寂靜的公堂,瞬間猶如燒開的沸水。

百姓們義憤填膺,揮舞著手,恨不得進去撕了人。

無人在乎真相是什麼,他們已經確定這個人就是凶手。

縣令坐高堂,捋著胡子,烏紗帽上的璞頭一搖一晃,威風凜凜,他試探性拿起驚堂木,輕輕一拍。

“肅靜。”

捕頭們瞬間跺起殺威棒,整齊劃一。

“威武——”

嘈雜的聲音停止,百姓們想看看這位官爺要怎麼判。

陌玉緋一身黑色勁裝,黑發被木簪束起,英姿颯爽,筆墨半乾,她呈上寫好的狀紙,遞於縣丞。

深黃色的宣紙,字跡力透紙背,縣令看了一眼,繼而抬頭視線落在擠在門口的百姓身上,揮手讓人把狀紙拿下去。

他意味深長地看著陌玉緋,緩緩說道:“念。”

陌玉緋拿過紙,攤開,麵向跪在地上的大漢,聲音莊穆:

“有民張秀,宛平縣居,距衙三裡,妻生一女,一子,現同福客棧謀生,日暮,告而歸之,行至山廣切,見一人倒臥不起,呼之,未應。欲扶,見其頸上繩結,解之,忽而四人至,曳愚臂膀拖至巷尾,致愚垂危,命在旦夕……”

女聲冰冷,不容抗拒,而聽清她說什麼的百姓,頓時紛紛大喊起來:

“訟棍!”

“蒼天啊,睜開眼看看吧,官官相護,沒一個好東西啊——”

“娘,都說了,那殺千刀的定不了罪,怎不讓我一拳打死。”

陌玉緋念狀書的聲音在紛紛擾擾的聲音停頓了幾秒,她抬頭,對上縣令嘲諷的目光,繼續念道:“故告官求罰,宛平縣民,趙、李、王、許、居涼城,距衙十裡,四人誹謗誣陷,傷天害理,若不能罰,天理不昭,六月飛霜。”

她將攤開的狀紙放在壯漢麵前,擰開印泥:

“可有異議?”

大漢麵色潮紅,氣得撕了狀紙,惡狠狠道:“你這個訟棍,不得好死。”

打人是事實,陌玉緋並未歪曲,至於殺人,官府自會好好調查,還逝者安息。她有些不能明白這些人的憤怒,為何不願等真凶落網。

民憤難平,激動者,越過官兵,闖到防線,不管不顧往公堂扔石子。

“訟棍,滾出宛平縣!”

“滾出去!”

“滾!”

石子落在陌玉緋頭上,肩膀上,又劈裡啪啦滾到地上,細細麻麻的疼痛下,她的眼裡漸漸看不出情緒,陌玉緋拂掉身上沾著的臟汙,伸手作揖,俯身彎腰。

“請大人明斷是非。”

縣令拍下驚堂木,不容置疑:“肅靜!賤民張秀,知法犯法,害人性命,七日後梟首,趙李王許四人,無罪釋放,不得有議。”

陌玉緋震驚,她猛然抬頭:“大人!”

仵作驗屍的結果還未看,就這樣草菅人命?

縣令看了她一眼,淡淡道:“退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