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京 杜霏微看著大如鬥的繁星,心裡默……(1 / 1)

第一章回京

元和六年歲暮,大雪,天未破曉。

一架通體漆黑的馬車在城門乍開時便迫不及待入了城,駕車的漢子蒙著臉,額頭右側有個豌豆大的疤。

他似是對路況極為熟稔,一路從朱雀門沿著護城河徑直入了城東的利仁坊,三繞兩轉的,轉瞬便沒了蹤影。

相傳這朱雀門原本喚作武安門,當年胡人一路打到了金陵城下,先帝與當今的太後攜手親自登上城樓指揮作戰,那場持續了三天三夜的鏖戰裡,金陵城堅壁清野,素日吊兒郎當的禁軍公子哥兒們也突然激起了寧死不屈的誌氣,直到殘霞如血時,援軍方才趕到,先帝指著天邊浴血的火鳳凰,對所有幸存的子民說:“此門往後便稱朱雀。”

朱雀門本是內城的最後一道防線,入了朱雀便是達官顯貴們的住所,利仁坊也不例外。車夫並不多話,眼看快到了,他放緩了車速,準備停在府外的巷子中。

“不要停。”一道泠泠的女聲從車中傳出。

車內女子掀開了車簾一角,心中哂然,杜家,時隔六年,我終於還是回來了。

杜霏微自認一生純良乖順,對叔父嬸母無不順從,誰知他們竟欺辱自己父母早逝、年幼無依,便欺她名、辱她誌、奪她財,甚至最終竟將她續弦給吏部的花甲老官替他們的兒子博取功名,她也無法忘記那個將死的夜晚,瘦骨嶙峋的她像兒時怕黑那般把家中所有的蠟燭一同點亮,滿地的紅燭淚與鮮血徹底交融在一起,再也分辨不清。

直到死後她才知道,自己原來隻是一本書中的炮灰女配,所有的光環都屬於她的萬人迷女主表妹,而全書中的最大反派,居然是宮宴戲言中定下的她的未婚夫!

可惜以她當時虛弱的魂體,根本無法看懂所有事情的真相,隻知道就連父母的死都是巨大陰謀中的一環。

杜霏微回顧自己這一輩子,過得實在糊塗,父母死得不明不白,自己少時身負盛名卻一朝淪為他人砧板魚肉,曾經的驕傲與希冀全都成了護城河上漂浮的泡沫,陽光照耀時金光璀璨,可雲移風動,便如夢幻影,無影無蹤。

炮灰人生,不過如此。

但她沒想到,自己再醒來時,居然又回到了十歲。

她還記得再次睜開眼的那天夜裡,疏雨窸窣,秋風蕭瑟,她孤身一人跪在父母的靈堂中,地上散落著大片大片的梧桐葉。

梧桐葉上三更雨,驚破夢魂無覓處。[1]

當年父母驟亡,二叔見她年紀尚小便把所有喪儀一並包攬,她心中感激,加上二嬸涕淚挽留,便放棄了父親原本安排好的求學計劃,安心待在家中學堂念書,想不到這便是噩夢的開端。

而如今再看,二叔的悲痛之下暗藏著交際的野心,二嬸的哭啼則顯得虛偽而吵鬨,整個靈堂都屬於他們夫婦兩個的演戲台,讓人看著生厭。

她當年怎麼就沒發現,二叔好大喜功,二嬸慳吝偽善,這偌大的杜府、父母留下的錢銀怎麼可能不被他們覬覦!

他們為什麼不能立刻消失?為何要玷汙了我父母的靈堂!滾出去!

她氣得發抖,血液從身體中慢慢流失殆儘的冰冷感尚未消失,和秋夜的寒風一起吹得她抖了個激靈,劇烈咳嗽間仿佛瞥見牆根處似是有一道白色的人影晃了一下,頃刻間又消失不見。

許是要來換紙燭的下人吧,她心想,這一瞬間她頓時清醒了,不能讓任何人發現。

她還記得自己成婚後與未婚夫的唯一一次見麵,那人脫掉了人前清高自持的外衣,溫聲話語下藏著嗜血的狠辣:

既然有恨,為何不舉起刀?

當時杜霏微是怎麼回答的來著?

她說,人生浮萍若此,隻有刀斧加身的份,又哪配有恨呢?

那現在呢?

又活一世,難道還要再忍一輩子嗎?

不可能!

杜霏微內心嘶吼。

但是現在的她隻有十歲,能怎麼辦?誰能信她?誰會幫她?

那個人現在恐怕連自己都護不住吧?

杜霏微看著大如鬥的繁星,心裡默念。

隻有跑。

必須得跑。

於是杜霏微連夜收拾了家中所有的地契銀票,趕著喪儀結束的那天夜裡出了城。

*

馬車終究停到了角門處,杜霏微思路乍斷,攏了攏鬢旁碎發,施迤迤下了車。

上一世,因是父母的祭日,她也是從外地徹夜不停地趕了回來,卻因為寅時二刻時候太早,為了守矩生生在門外等了兩個時辰,冰天雪地,自此落下了病根。

嬸母規矩大,雖在外麵是人人稱道的好脾氣,卻時常把杜霏微身為長姐理應一言一行為弟妹表率之類的話掛在嘴邊,那陣子她心裡難過,一直住在朋友家中,想來早已惹得這人不快,經此一事更是深居簡出,友鄰斷絕,她自己一直到淪為填房的時候才知道,不過是後宅慣用的磋磨人的手段罷了。

一步一步,控製住你的生活,直到最後徹底操縱著你的思想。

杜霏微冷笑,現在,不可能了。

“去敲門。”

她生得妍麗,卻並不驕矜,六年來跟著先生讀書,多了些讀書人清貴疏離的氣度。

本朝政風開明,加之太後垂簾聽政日久,莫說女子讀書,就連做官,也是常事。

重來一世,既然上天讓我重新回來,那我何不去改變一下命定的結局?

再差也不過如此了。

門等了一會開了一條縫,值夜的門房見杜霏微麵生,氣派卻不同凡響,不敢輕易嗬斥,杜霏微彎唇笑了笑道:“是範二家的冬藏嗎?多年不見,都長這麼大了。”

她識得,此人臉頰處有一顆痣,在那些陰暗逼仄的日子裡,是杜府裡少有的真心對她好的人。

如今山長將書院遣散,她乍然回京,手上須得有幾個趁手的人,身邊的焦山雖辦事靠譜,可雙拳難敵四手,總有應付不過來的時候,覓夏又是活潑性子,乾不了那些精細活計,這麼看來,冬藏倒是個實誠人。

冬藏見來人知曉他身份,忙打了個千:“勞煩您還記得小的賤名,敢問小姐是哪個府上的,時辰還早,若無處歇腳,還請交了名帖暫入府中小憩片刻。”

杜霏微:“怎麼不記得,你這名字還是我取的呢!”

冬藏一聽這話,頓時激動不已:“大小姐!外麵下這麼大的雪您怎麼這個時候回來了,小的立刻給您通傳!”

杜霏微跟著冬藏入了府,她月前來了一封信,故而屋子早早就收拾出來了,韋夫人想來不會在這種事上留下任何話柄。

隻是……杜霏微笑了笑,她裝出一副茫然未知的樣子看著冬藏,問道:“這個時候到西廂房去不會吵嚷到嬸母休息嗎?”

冬藏麵露尷尬:“大小姐您有所不知,前些年太太——韋夫人說,二小姐和三公子年紀大了,西廂房住不開,便請示了老太太,搬到東廂房去了。”

杜霏微了然,這個二嬸母還是以前那般,隻是喜歡嘴上裝裝樣子,實際上性子急躁貪婪,東廂房是我父母的居所,我父親不在了,長房一脈也還有我,隻要我一日未出嫁,長房就不算無人,她怎可不問過我就直接搬進去?!

她理了理袖子,嘴上說得客氣,但看起來卻並不好惹:“原是怪我不對,這屋子雖是我父親在時置辦的,但我常年在外求學,府上一應事務全由嬸母操持,早就應該把位置挪開,居然煩勞嬸母自己挪動了屋子,實在有錯,既如此,理應立刻向嬸母請安才是。”

冬藏眨了眨眼看著外麵的天色,寅時,請安?

“大小姐,好歹等小的給您通傳一聲!”

*

韋夫人坐在庭前連打了三個哈欠。

她直直地看向麵前低頭吃茶的杜霏微,心裡默默悼念了一把剛剛捏折的金絲楠木彎梳。

任是誰睡得正深時被吵醒都不會太痛快,更何況麵前這人嘴上說是為了請安,實際上這麼多年不歸家卻把賬目攥得死死的,哪是個簡單人物?

她暗自腹誹:當年也不知道這麼小的丫頭到底是誰教的深沉心思,居然把家裡的田契地契都藏了起來,這些年在信中雖看起來事事聽從,可一到了關鍵時刻就開始裝瘋賣傻,連家都沒回過,她也總不能強逼著讓她把家業交出來。

杜霏微進屋後並不客氣,直接開始打量起屋子來,結構沒變,連屏風都還是我爹娘留下的樣子,隻是這些擺設……嘖,金銀器也就罷了,怎麼連樣式都這般俗氣?平白糟蹋了好東西。

她實在覺得無聊,但看著屏風右下角的絲線在昏黃的燈光下反射著奇異的色彩,一時間又愣了神。

杜霏微低頭吃了口茶,抬頭狀似無意地拉著家常道:“嬸母莫要見怪,霏微離家太久,乍一回來,坐在這裡仿佛回到了當初爹娘還在的時候,當年,爹爹就坐在嬸母您坐的這個地方,我娘就在屏風後繡著帕子……”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韋氏打了個寒顫,卻還要假笑道:“你這孩子,提這些乾嗎?兄嫂離世日久,若是他們見到你如今出落成這樣的大姑娘,在天之靈也會得到安息了,我啊,也算是對得起他們了。”她拉起杜霏微的手,輕撫著笑道。

杜霏微一個雞皮疙瘩,默默抽出手來,繼續引導道:“我還記得,有一日下午,我從外麵帶了一個花燈回來,蹦跳著給我娘看,卻不小心把屏風燎了一個洞,這屏風原是爹爹新婚那天送給我娘的信物,他下朝回來知道了這個事,拿起撣子擼著袖子就要來招呼我,我娘卻說,她已經用繡線補好了,不信嬸母您看,第四扇屏風右下角是不是有塊被補過的痕跡?”

“夠了!”韋氏一拍桌子。

杜霏微波瀾不驚:“嬸母,可是我說了什麼話惹您不高興了?”

韋氏想笑卻裝不出來:“沒有的事……隻是我有些倦了,你一路上舟車勞頓,還是趕緊去休息吧!”

杜霏微卻站起來作了一禮:“嬸母,霏微有個不情之請。”

韋氏不厭其煩:“什麼?”

杜霏微:“侄女實在想念父母,這麼多年,我連家都不敢回,就是怕重新到了這傷心之地,隻是今日見了這屏風還是勾起了傷心情懷,不知嬸母可否割愛,把這屏風借我幾天,以解我思親之情?”

韋氏聽了這話卻覺得奇怪,她一回來就要這個屏風乾嘛,難不成這個屏風還有什麼故事?

她思忖了一下,道:“霏微啊,不是我小氣,你有所不知,當年戰後我朝休養生息,朝廷拿不出錢,你二叔又隻有一個虛銜,家裡頭上上下下這麼多要打點的,我這一時間,還真找不出彆的屏風來替換,是以,不能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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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出自宋代蘇軾《木蘭花令·梧桐葉上三更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