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禾?做賬房先生?”餘靜昭一臉詫異,始終不敢相信廖亦昂之辭。
但廖亦昂澄澈見底的眼睛告訴她,他並未說笑。
他也發現了眾人對他所說之言的難以置信,於是解釋道:“自我阿娘病倒後,禾禾就接過了家中管賬之事,她腦子機靈,算賬算得可是一把好手。”
雖說餘靜昭同他是好友,但眼下這麼多人都覬覦她鋪子生意,這時廖亦昂又忽然提出自家四妹會算賬,她不得不懷疑起他的動機來。
畢竟防人之心不可無。
“你所言當真?”餘靜昭猶豫半天才吐出幾字來。
“自然!”廖亦昂胸有成竹地答道,“你們若是不信自是可以去我家瞧瞧,眼見總為實吧!”
說的在理,一麵之詞終究是虛妄的,餘靜昭還是決定去一趟廖家,見見這位上次未能見著的“廖禾禾”。
為了檢驗廖禾禾的手藝,餘靜昭特意拿了一本被她動了手腳的賬本帶去,隻為看看廖禾禾是否能找出其中錯處。
再度踏入廖家的大門,餘靜昭有了彆樣的感覺,她忽然回想起當初走投無路之時,正是廖家人帶她來到了此處,也多虧了廖家人的款待,不然她不僅是無家可歸,更要餓死在路上。
但她現下,卻以一種老板的姿態來廖家挑人,她的心裡頓時升起一股愧疚感。
要不然,就不要多心了,且信廖亦昂的,將廖禾禾招來做賬房先生。
餘靜昭剛想開口,卻比廖亦昂遲了一步,他反倒先行將廖禾禾叫了出來。
廖禾禾出來後,手裡甚至還拿著個算盤,看樣子應當方才也在算賬。
她探了探腦袋,問道:“找我什麼事?”
“禾禾你快來,來幫你阿昭姐算個賬。”說著說著,廖亦昂隨手就拎了個凳子過來,擱置到他們遠離擺放著的餐桌邊。
廖禾禾不知她兄長在搞什麼名堂,卻還是撅著個嘴按他的安排坐在了桌子邊。
接著,餘靜昭便將手中捧著的假賬本放到了廖禾禾眼前,同她說道:“這是近半月來我家鋪子的出入賬情況,還請禾禾你幫阿姐瞧瞧對不對的上數?”
廖禾禾摸了摸賬本的封頁,二話沒說徑直甩了甩算盤,翻開第一頁就開始算起賬來。
隻見她靜坐於斑駁的木桌旁,雙手仿若秋日裡輕靈的落葉,在古舊算盤上翩翩起舞。
她的每一根纖細的手指都像是被賦予了某種神奇的韻律,輕盈地在珠子間穿梭,撥動著算珠,發出如同山泉般清脆悅耳的聲音。
她左手翻看著賬冊,右手則在珠子上飛快地滑動,發出一串串清脆的噠噠聲。她的指尖似乎與算盤珠子有著不解之緣,每一次觸碰都精準無誤,每一次滑動都流暢無比。
果然還得眼見為實,餘靜昭生生看呆,她從未料到廖禾禾竟還有這本事。
沒一會兒,在她極快的手速下,餘靜昭拿來的那本賬冊就被她對完了賬。
餘靜昭以為她未發現其中錯漏,剛想收走賬冊,廖禾禾卻又迅速將賬冊翻到了其中某一頁上。
她緊縮眉頭,用指尖指給餘靜昭看:“阿昭姐,你這裡應當是算錯了,這款糕點售價是十文一斤,我算下來總共是賣出了十斤八兩,那這樣算來,應是入賬一百零五文,但你這卻寫的是一百一十二文,顯然不對啊!”
看來,廖禾禾在這般龐大的數據麵前依然能精準找到其中紕漏,她確實如他兄長所說,是個算賬的好苗子。
“哎呀,你瞧我這糊塗腦袋,果真還是要禾禾來算啊!”餘靜昭佯裝自家愚笨,實則早已對廖禾禾的本事心滿意足。
廖禾禾沒說什麼,隻默默地幫她將賬冊上的錯處改了回來,隨即打算收拾東西回屋去,卻又被餘靜昭叫住。
“禾禾,你想不想來我鋪子裡幫忙算賬啊?”餘靜昭問道。
廖禾禾卻被她這一問駭住,一動不動杵在原地。
於是餘靜昭繼續盛情邀請道:“你應當也知我譚家糕點鋪如今在鎮上的名聲吧?若你答應前來,我必會給你開不錯的工錢,你意下如何?”
見餘靜昭率先拋出橄欖枝,廖亦昂心中暗喜,連忙拉住廖禾禾的胳膊,勸她答應下來,但良久,廖禾禾還是一聲不吭。
這場麵害得餘靜昭和廖亦昂都有些尷尬,因此,餘靜昭眨了眨眼繞到廖禾禾麵前,輕聲問道:“怎麼了?不想乾?”
此時,廖禾禾咬了咬下唇,支支吾吾地答了句:“阿昭姐……你……你還是去找王阿伯吧……”
“為何?”餘靜昭一臉不解,她不知為何廖禾禾竟會叫她去找王大牛,於是她繼續追問,“為何是王阿伯?”
“我的手藝都是王阿伯教的,他……他是我的師傅,他的手藝自是比我要好的……”廖禾禾愈說,腦袋就低得愈低,聲音也愈發弱了下來。
餘靜昭霎時胸中就來了氣,整個人立馬從蔫壞的狀態變得義憤填膺,嗓門都大了幾分:“誰說弟子就一定比師傅差的!我看你廖禾禾就要比他王大牛有本事!”
廖禾禾被餘靜昭這話嚇住,更不敢冒出一字。
“怎麼?我才是雇主,我才是東家!我說要你就是要你!說白了,哪怕明日來個天下第一神算子我也不稀罕!我今兒個就要定你廖禾禾了!”
“可賬房先生大都是男子,我一個小娘子去湊什麼熱鬨……”
廖禾禾逐漸哽咽起來,她雖會打算盤,但卻始終是算著家裡的私事,沒人瞧得上她一個小娘子,更不會有哪家老板聘她去乾事,她的手藝好似就同她這人一般,見不得世麵。
光是想著,廖禾禾便淚眼決堤,但餘靜昭的話語擲地有聲,給了她非同尋常的力量:“那就不做他這個賬房‘先生’,我們做個賬房‘姑娘’又如何?”
“可我師傅他說……”
“你師傅懂個屁!”餘靜昭的語氣愈發激昂起來,險些將廖亦昂也嚇著,“他王大牛算什麼東西?若他說話這般有分量他現在為何不在鎮上做賬房先生,反倒回來種地?”
對啊,王大牛他確實是因為找不到賬房先生差事才回來乾農活的啊!
而且她餘靜昭不就是一個小女娘嗎?何況她還在村裡被喚作“蕭家棄婦”這般侮辱的名頭,她不一樣做起了自己營生嗎?
而現在,她不過是去當個管賬的,為何還扭扭捏捏不願去?
可是……不行,她還是不夠格。
見廖禾禾還是猶猶豫豫,餘靜昭隻得不再逼她,而換了一副作罷的麵孔,同她商量:“要不這樣,你先來我鋪子裡管一段時日的賬,若你當真覺著自己不行,那便回來,如何?”
既然餘靜昭已經退讓,廖禾禾也不再推脫,她終究一咬牙一閉眼,用力點了點頭,決意跟著餘靜昭先試試再說。
聽廖禾禾鬆了口,廖亦昂和餘靜昭都不約而同地會心一笑。
這下找著廖禾禾這個“神算子”,餘靜昭再也不必煩惱算賬之苦了,現下,她的當務之急,便是趕緊回去做糕點。
心中一舒暢,餘靜昭感覺自己的身體都輕盈了許多,好似她的病也好了大半。
但她畢竟是病人,因此廖亦昂還是親自送了她一程。
在路上,廖亦昂向她啟齒:“阿昭,禾禾她心思有些細,容易多想,你可千萬不要見怪。”
餘靜昭趕忙否定:“怎會?禾禾這是心思縝密,我相信,我把賬冊交給她,她必能讓其中不出差錯。”
說實話,他這作為至親之人都尚且對自己胞妹的能力有所擔憂,可唯獨餘靜昭這明明置身事外之人卻無意中給了廖禾禾莫大的肯定。
他不經意淺笑了一下。
在餘靜昭和廖亦昂離開的這段時間裡,時裕和蕭四以及在家的譚阿婆和阿虎都動手幫她製作麵糊和其他原料,就怕餘靜昭帶病還要搶著乾活。
眼看已經做了不少,餘靜昭也就隻加入他們幫忙打打下手,不過眾人倒是把著一個心思,紛紛搶她手裡的活兒乾,甚至連阿虎都在幫她搗著棗泥。
此時此刻,餘靜昭終於清晰地感受到家人的意義——
在她被債主傷害之時,是蕭四替她擋了一擊,雖說愚蠢,但還算管用。
在被又一債主砸家之時,是譚阿婆為她求情,雖然弱小,但卻依然被她看在眼裡。
而也是在她因籌不到足夠的銀兩去盤鋪子時,是譚阿翁將她喊進小屋,偷偷塞給她自己積攢了幾十年的銀子。
可她自己,卻好似一直接收著他人的恩惠,從未做出回報。
看著大家在廚房中走上走下的身影,餘靜昭的心頭不禁沉了一下。
她現在究竟在乾什麼呢?賺錢?可她賺錢也隻是為何還債罷了,並未將譚阿婆和譚阿翁加進自己的計劃中去。
那她現在平白無故地住進人家家裡,又算什麼?
想著想著,餘靜昭便出了神,眼中透出一縷失落淡漠之情。
而正是她這一絲淺淺的落寞,這般不易被人察覺的落寞,卻被蕭四捕捉到了,他本想停下手中之事上前說些什麼,卻被忽然襲來的一陣猛烈的涼風打斷了思緒。
稻杏村中,突然刮起了大風。
不僅如此,不知何時,烏雲如一塊沉重的布慢慢鋪滿了整個天空,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濕潤的氣息。
譚阿婆直起腰來望了望天,見那厚重的烏雲將天空浸染成一片深沉的鉛灰色,仿佛巨大的無形之手正在緩緩拉下一幅即將爆發的暴風雨序幕,隨後她直言:“瞧這樣子,估摸著要下大雨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