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娜站在院中,建業城的大雪紛紛地落下來,落在這方院子黑色的琉璃瓦上,也落在王宮角落廢棄的青石孔雀上,更多的雪花飄揚,隨風飛散,也落在城中各式百姓的家裡。教習媽媽曾經告訴她,梁國有一個習俗,在下大雪的時候要做紅糖薑茶,娜娜立刻追問該怎麼做,媽媽有點疑惑,問她為什麼急著問這個。她那時才知道要用紅糖和一點點蔥絲,要把薑削掉皮再斜切成薄片,才可以煮出來一碗好的薑茶。
在大瑉城的王宮時,她總是站在廊下看雪,此時卻終於走進雪中。天空無垠,慷慨地播撒數不清的雪花,直到建業宮樓簷皚皚。這本是她該生長的地方,像劉華瑤,或者是梁國任何一個其他的公主那樣,美麗高貴,對所有的禮儀和習俗熟稔於心。如果當年她沒有被仆人抱走,就不會被仁仁撿到,也就不會劈柴,不會放羊,不會說塔栗話。也許是永生天有意,想修正自己曾經犯過的錯誤,便給她一次機會,把她從塔山之下慢慢帶回來。也許是永生天有意,也給他一次機會,讓他擺脫那樣的囹圄,一步一步地把想要的東西都給他。永生天應該很喜愛他們,讓他和蕭妍妍終於迢迢相會,也讓她的雙腳最終能站在二十五年前出生的宮苑。十二麵玉菱完美無缺,命運於他是一條接連天際的彩色絲線,從星夜的一邊連綴到另一邊。於她卻好像一枚圓環,回到建業宮的原點。
庭院無人,角落的綠竹因壓了積雪窸窣作響,她微微抬起頭,不理會肩上發上和衣服上的碎雪,好像故意要自己受冷。下午的天空暗淡高遠,建業城的夜空也不會有星星,她再也沒有看到過那樣璀璨的星河,那樣的迢迢牽牛星,和皎皎河漢女。
娜娜輕輕地喘了一口氣,盯著腳麵上薄薄的積雪,下一刻手臂卻已經被攥住拉到廊下,她踉蹌幾步,急促停在廊柱一旁,殿門的方框向外透著絲絲的暖風,夾雜著幽幽的蘭花香氣。娜娜攥住馬千放的手就又撓又掰,要回到雪地裡。還沒有開口,她就被壓在廊柱上吻著,熟悉的氣息,在師勒那裡她非常熟悉。
馬千放發狠似的吻住娜娜,輾轉控製,一手就可以扣住她的兩隻手,以不碰到傷口。那時她總是那麼沒有經驗,不會迎合,任由他吻著。吻著額角,眼下,鼻尖,和耳際。每一處地方他都非常熟悉,非常貪戀。此時她卻痛苦不已地抗拒,甚至咬破他的唇角。他鬆開娜娜,手仍然是按住她抵在殿柱上,緊接著他強行帶著她就要進去,她卻拚死掙紮往後退
“過來,聽到沒有”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那麼不耐煩,幾乎每次都是慍怒,直接抱起她進了室內。她非常痛苦地掙紮,還沒有到榻邊就掙下來。榻和立櫃形成了一個死角,他以雙臂強行固定住她不許亂動,娜娜卻一下咬在他的虎口,無力地推著,打著,他的懷抱。好像要解恨。她的睫毛和發絲沾滿了雪,鼻尖透紅,臉上晶瑩的像淚。暖風浮動,仍是幽幽的香氣。室內那天放了杯盤的桌上,現在放了好幾盆蘭花。
“娜娜”
他突然開口,用塔栗話叫她,不是劉希玉,是娜娜。塔栗話其實很好聽,聽懂了以後,就沒有他初到栗城印象中那種粗蠻,說起來連續得像流水,而不是漢話那樣冷硬分隔的一個字一個字,所以塔栗人喜歡唱歌。
她慢慢停下了推打的動作,嘴唇微微地張著,一點點小巧的牙齒,大眼睛裡逐漸集聚淚水,嘴角有些顫抖著向下,她伸出舌頭舔了一下上唇,抽泣著痛苦不忍地想要捂住耳朵。
他卻沒有讓她捂住耳朵,開口說起娜娜來。他的塔栗話說的非常流利,非常動聽,流水一樣慢慢說著,說娜娜給他做了薑茶,娜娜給他做了醬菜,娜娜給他縫了衣服,娜娜給他梳過頭發,娜娜要他抓過兔子。白雪仆仆地打在花格窗後,發出畢剝的聲響。一幕一幕,原來他記得非常清楚,簡直如在眼前,甚至連她當時梳什麼樣的頭發,是什麼樣的神態,她在想什麼都給說出來,是生氣了,是傷心了,還是說謊了。
她的心底像是有一泓泉,平靜溫柔地緩緩流瀉,愚笨單純,總是在很多時候讓他暗自嘲弄,暗自愧疚,或者在他自己都不承認的時候暗自慶幸,慶幸永生天有意,那麼有意,那麼多次,暗暗穿過波詭雲譎,推著波濤流水,把她帶給他。女孩把他從水裡拉起來,黑黑瘦瘦的。娜娜問他公主漂亮嗎,因為當時還沒有見過劉華瑤,所以那一瞬間他的心裡其實看著娜娜在笑,幾乎想說公主不漂亮。其實永生天喜愛他們,讓他至少記得自己愛娜娜,讓她至少知道,十年關山飛度,原來那條彩色絲線穿過璀璨的銀河,最終纏繞在她的手腕上。
有淚無聲為泣,她的嘴都彎曲成難看的弧度,臉頰都憔悴地枯萎著,卻不發出聲音,直到被他擁抱在懷裡,再用被子把她裹住,裹得嚴嚴實實,他的手很大,總是習慣在被子裡把她擁在自己身旁,甚至在師勒那裡,娜娜常說這樣會熱,或者沒有洗澡,他也不鬆開。總是一夜擔憂,好像她是夢中出現的天女,牛郎擔著擔子七年一會,害怕鬆開手她就會飄飄渺渺地消失。
其實,他知道自己為什麼會生氣,他其實希望自己真的是她的丈夫,找到仁仁賣了羊就和她成親。可是不是,從走向栗城的那一天起,他就不能再坦誠地麵對自己,寧願欺瞞自己,欺瞞自己她不是什麼,欺瞞自己沒有看到她和蕭袞和親時從馬車看回去城牆那個眼神,腦袋隱在車窗的一個角上,孤零零的無措的眼神。
“放”
清晨雪冷,她的臉蒼白無助,半張臉伏在他的掌心,
他一夜未眠,湊近耳朵以聽她微弱的聲音,娜娜的手掌微微抬起,摸著馬千放的臉頰
“我們去塔栗,仁仁不在了,我們去……給人幫工,春天,去草場”
“娜娜,娜娜”
“你講過一個故事,王子…為了公主,拋下了戀人,”
她說的很慢,很艱難,氣聲微弱
“我就…傷心不聽了,現在,我想聽,”
那時,娜娜坐在桌前,立刻捂住耳朵大聲說,這樣的故事,我聽都不敢聽,而且王子怎麼能同時辜負兩個人,戀人怎麼辦,公主又該怎麼辦。
此刻她的眼瞼低垂,好像止不住的困倦
“放,王子最後,最後…”
原來聽懂一個故事,也需要那麼漫長的等待,像釀造一杯酒,或者織就一匹布。從聽到新奇,到緩慢理解,像不認識的方塊字,從猙獰怪異,到習慣熟悉,讀懂了一行字,一句話,一首詩。娜娜的手深愛地摸著他的臉,他卻沒有回答,爭奪著時間
“娜娜,娜娜”
他輕聲喚著,唇齒之間那麼小心翼翼,塔栗話沒有文字,也沒有書本,沒有娜這個字的寫法。她的手終於低垂,嘴角也一點點放鬆下去
“…我的..王子..”
她此刻的後頸在他的臂彎裡是那麼無力,讓他有些顫抖。娜娜說去塔栗,要等春天。因為他們都沒有見過,當然也不能毫不費力地想出,此刻塔栗草原的深冬景象,如果雪也飄在塔栗,飄灑塔山和無垠的大地,就會使河流深深冰凍。印象中隻熟悉那裡的春夏,月籠星懸,千裡空曠無人,綠意無邊無際,月光下的草地會升起淡淡的銀色薄煙,從遙遠的一邊到另一邊,如碎星般萬軍列陣,驚心動魄地慢慢上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