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途風霜蕭索,越走就越寒涼,自進北遼國,景象沉冷,守衛森嚴。大瑉城此時就在眼前,高闊的城牆,間隔站著守衛。這就是阿放生長的地方,娜娜在心裡說。
她由宮人引著見遼王,一路上她留意著這座王宮,壁上裝飾著獸角,氣氛冷硬。北遼國喜愛金色,大殿內的牆壁和器皿金紋璀璨,那金片在黑色的殿中光芒格外閃耀。香爐和銅鼎莊重森嚴。
蕭袞比她想象中要年輕很多,她隻知道蕭袞原本是北遼的重鎮藩使,猜測應當年紀大了,見到才知道他幾乎正值壯年,倨傲地坐在王位上,目光深不可測。眉宇間淡淡的風霜狠戾之色。他看了一眼這個稚嫩的女孩,就吩咐帶回去。
娜娜不知道這個回去,是回哪裡,她被帶進寢殿裡梳妝沐浴。夜晚蕭袞來到,見娜娜隻是青澀躲避,沒有想象中的顧盼善睞,便笑梁國愚笨。娜娜未經人事,乍然幾番浮沉,讓她幾乎痛徹百骸。
蕭袞沒有給她王後之位,封她做了貴妃。她不常被召侍寢,蕭袞也從來沒有多和她說過話,王宮禁衛森嚴,沒有見過梁國內線,直到很多年後她才意識到,那時馬千放的話語甚至隻是為了換取梁王信任。
她再也沒有阿放的消息,轉眼四年。
“妍妍來了”
蕭袞正在用膳,聽到這話,娜娜跟著其他妃嬪識趣地退下,蕭妍妍來了,這是蕭袞的親妹妹,他最寵愛的人,如今北遼的長公主。
“哥,不對,陛下”
蕭袞笑起來
“你可以喊哥哥”
“哥,今日我終於自己馴了一隻鷹,從小我就想要一隻屬於我自己的鷹。”
原來北遼流傳密術,馴鷹為傳信所用。蕭袞卻對鷹不感興趣,問起彆的事來
“妍妍,已經拒絕了兩個王子的求婚,為何前日又拒絕了尚書之子的請求”
蕭妍妍的臉型利落小巧,氣質颯爽,她的眼睛頗有特點,丹鳳眼微微上挑,眼角有一小點紅色胎記,像一滴殷紅的墨暈在眼尾,為她帶來了無法言喻的神秘和瑰麗。
“我不想,我已經有想嫁的人了”
娜娜在幕布後麵頓住腳步,其他妃嬪嫋嫋遠去,娜娜卻像踩到了什麼一樣定住了。
“妍妍想嫁給誰,你已經二十三歲了,就算北遼沒有那麼多嫁人的年齡規矩,你也要早點打算了”
“我不告訴你我想嫁給誰”
微風吹動幕布的縫隙,從幕布的空餘間看過去有一點墨色,是蕭妍妍精致小巧的後顱,她的發烏黑烏黑,此時編著一條魚尾辮,從額前的鷹紋金額片向後一路連綴著黃金釘珠,直到發尾,貴重非常。胸前的獵裝薄鎧甲泛出銀光,身後裘皮大氅逶迤堆疊在地上。蕭妍妍愛弓馬不愛紅裝,甚至能統領軍隊,颯遝非常。每個人都好奇這樣一位公主究竟會愛上怎樣的人。
娜娜邁開腳步繼續前行,跟上前麵人的裙角,無聲地走去。
“貴妃娘娘”
侍女恭敬地走上來,要給娜娜卸妝,娜娜揮手說不要,把他們遣散,自己把頭上的金釵和金簪取下來,在房間裡轉了幾圈,她直接走到玉盆旁,像在草場那樣洗臉。直到把臉洗乾淨。
大瑉城宮中戒備森嚴,她平時更是沒有可能聞知一點朝中的消息。四年來蕭袞已有三子,其母妃皆是憑子而貴,榮寵非常。宮中妃嬪更是為此愈加暗暗較量,每日精心梳妝,爭奇鬥豔。娜娜本就不善裝扮,蕭袞幾乎已經遺忘了她。隻是隨著妃嬪在宴會時出場撐數,以展示北遼對梁國的尊重之意。
她逐漸熟悉了這座王宮,先王室馬氏的宮廷,莊重沉穩,禦書閣寬闊大氣,藏書綿延。娜娜有時從裡麵拿書看,仍然是看不太懂。冬日裡大雪紛飛,常常積滿膝滿腳的雪,黑瓦黑牆在大雪中蟄伏著,壓抑著像是掩埋什麼秘密。
一日她仍坐於書閣案前,門框中猛然飛進來一隻雪雀,娜娜打開抽屜要拿撣子把它趕出去。小鳥撲棱翅膀在大雪中遠飛。娜娜拿開撣子,卻發現下麵的一疊紙,上麵幾張是空白的,不留意的話就不能發現最後麵的幾張紙上有字。
娜娜把那疊紙拿出來,倒轉過來放在桌上,紙上是稚嫩的工筆楷書,鋒芒畢露地寫著
迢迢銀漢三千裡,
蕭蕭西風十二樓。
娜娜不太懂,她能認識每個字,其實她知道自己總是在王宮各處搜尋什麼,她一直知道自己住在阿放幼年成長的宮廷,她想找到阿放的痕跡,現在找到了。因為那張紙上麵的字跡她認識,和他在娜娜帳子裡的木桌上用炭筆寫的放字那種勾畫一模一樣,筆鋒淩然。
常年宮闈生活,女孩的雙手凍瘡已經消退,袖口的皮裘絨毛白生生的,映著她纖長白皙的手指,她戴著金甲片,把紙張握在手間,娜娜就這樣看著它。看著上麵的迢迢兩個字,字的上麵一半是召,當時她總是念這個字召,念召召。後來教習媽媽告訴她,說念錯了,娜娜也就一下子想起來,知道,這個是迢迢,阿放說,這是很遠的意思。
她把那疊紙倒扣回來,按原樣放回桌屜裡麵,慢慢地放,又把撣子放回上麵,又把桌屜合上。香爐裡發出淡淡的幽香,娜娜撿起因為逐雪雀而掉落的披肩,撐傘走回寢殿。
又一年開春,北遼宮廷宴席,蕭袞高興大醉,
蕭妍妍的鷹盤旋著落下,落在她戴著皮護的小臂上,蕭妍妍身形高挑颯爽,站在院中,蕭袞為她叫好,女眷也羨慕地看著她。娜娜忙前忙後給蕭袞擦臉醒酒,忙碌間留意到那隻鷹,巨大的猛禽在蕭妍妍的手臂上立著,緊抓著她伸展翅膀。深金色的羽毛,隨著鷹的動作一片片展開,精巧得令人心驚。金黃色的尖喙像一柄金鉤,頭的每一次擺動向四周投去銳利的目光。
蕭妍妍向後走幾步,伸展一隻手臂,高高舉起,那鷹飛翔上騰,盤旋遠去。
蕭袞麵色酡紅,拉住身旁的女子就說起醉話來,喚著他先夫人的名字。又酩酊大醉,跌跌撞撞地掃翻桌壇,杯盞菜肴灑落一地,宮人連忙顧過來。
蕭妍妍吩咐人給蕭袞醒酒,便帶著侍女走遠。那隻鷹的印象還留在娜娜的眼前,非常眼熟,那時他鬆開娜娜的臉頰,向後走了幾步,猛禽鳴嘯著落在他的臂膀上。他一氣嗬成,熟練輕鬆,甚至不用皮護,就讓它抓在自己的小臂的衣服上。那是馬千放的鷹。娜娜的心裡像有兩條不知名的線索,最後嚴絲合縫彙聚於一點。她驚起一身的汗,看著蕭袞此時大醉的麵容。雖然說忙著照顧他醒酒,卻再也沒有用過一點心。
她的心裡莫名計算著時間,好像在擔心什麼會發生。她很少見到蕭妍妍,有時她聽到窸窣聲驚起,看著宮殿四方的天空,誤以為是那隻鷹的聲音。馬千放就像這座宮殿的幽靈,一個早已不再居住於此的王子。仍然影響著她,讓她一舉一動都難以避免地想到他。
蕭袞被殺那日,大瑉城破,長公主蕭妍妍正於宮中花園賞玩,一乾妃嬪陪同。傍晚的天色昏黃,突然傳來震天殺聲,鷹嘯劃破長空。娜娜抬起頭看著。蕭妍妍神色平靜如初,毫不言語。
原來不僅是梁軍,還有一部分北遼軍隊,原馬氏王國的忠將。兩方鏖戰,殺淨王宮守衛和蕭袞親信妃嬪,片刻停息之間,梁軍來到,見到蕭妍妍便要殺,娜娜推開一群妃嬪,立刻拿出頸中那枚玉箭,稱自己是梁國公主劉希玉,不得輕舉妄動。
士兵卻沒有露出恭敬的神色,聽聞她是梁國公主,反倒大笑不止,抽刀就架在她脖子上。女人們嚇得驚呼。娜娜不懂為何士兵明明是梁軍打扮卻如此放肆。蕭妍妍卻已對著身後喊了一聲,
“千放哥哥”
婉轉嬌嗔的語氣,像盛了滿心的心愛和委屈。士兵立刻放開蕭妍妍,收回兵刃下拜。娜娜的眼前好像定住了,她艱難地,在人群中一點點地慢慢轉回身,擦了擦身上的血跡,也低頭下拜。
蕭妍妍發出嗚咽聲,接著她好像被男人吻住了,好像久彆重逢的急切,發出繾綣斷續的聲音,娜娜已經知道人事,更加把頭低下去。他擁著蕭妍妍離去,完全沒有留意到娜娜。
片刻的停息結束,北遼蕭袞部軍隊似乎又占據上風,圍住大瑉城。城中亂軍陣陣,多方勢力夾雜,王宮秩序失守,方才的梁國士兵因被調離防守而散去,狼煙四起,無人留意間娜娜換上男裝跌跌撞撞摸出了宮門。大瑉城煙塵滿麵,至少有四隊軍兵拚殺其中,反叛蕭袞的遼軍,蕭袞的親信部隊,還有效忠於馬千放的梁軍,以及梁王的正常部將。關山奪路,娜娜無處可去,隻隨人群向前奔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