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征塔栗大捷已是半年前的事,朝中人事更改,終於塵埃落定,武官加官晉爵,而對於從塔栗攜回的質子,梁王由於忌憚其心懷不軌,隻給一些虛職以牽製彆國。今日梁王於建業宮中宴請百官,以慶祝征戰勝利,並賀王後誕辰,
娜娜從來沒有見過那麼多人,殿內殿外觥籌交錯,文官穿著官袍,瘦瘦的仙風道骨的樣子,武官則比仁仁還要高大。梁國王室喜賞孔雀,喜綠色。王後和劉華瑤今日身穿金綠色孔雀尾金線禮服,華貴非常。娜娜穿著最平常的黃色宮裝。仍然坐在末尾。
“此次出征大捷,還是要賞各位”
梁王的聲音傳來,殿內安靜了
梁王按文官寫好的賞詞念著,官員陸續離座謝恩,又落座回來。直到念道左將軍馬千放。
娜娜的眼睛一亮,一下子就把頭抬起來了,阿放,她在心裡說,阿放,他沒有死,她貪婪地用目光搜索,甚至仰起頭試圖讓自己能越過前方看到他。
馬千放單膝跪著,骨節分明的手撐在膝蓋上,他沉聲謝恩,領了賞賜交給身旁的人,正準備站起。劉華瑤卻突然告訴梁王,說她也有意給各位將軍贈自己的明珠。
舞樂開始,娜娜的目光一直沒有離開過他,看著他坐在席上喝酒,與其他將士交談,劉華瑤的侍女頻頻給馬千放所坐的地界奉茶。侍女轉身回到劉華瑤身邊耳語,安樂公主就與梁王笑言幾句,像是商量什麼。
“父王,您不是一直希望女兒在朝中撿擇自己的夫婿嗎?”
“是,安樂也到了出嫁的年紀了”
劉華瑤從席間起身,款步輕移,走過大殿。一步步踏上去,站在大殿門口侍衛一個平時用來看守早朝的窄高台上,紛紛的聲音安靜了。
劉華瑤的裙擺沿著一丈餘高的石台披散,她轉身回過頭,翩躚的織金綠色裙裾使她看起來有如孔雀,纖瘦高挑的身材迎風而立,幾乎羽化如仙。殿內殿外所有的貴胄都注目於她,那光彩的雙眸和公主的氣度不知吸引了多麼大的注意。
沒有任何征兆的,她突然向後仰去,石台的下麵就是高高的玉階,足以碰碎顱骨。群臣大驚失色,娜娜跟著也站起來向前擁去。
馬千放不知何時飛身躍起,在安樂公主觸地之前將她接入懷中,他沒有穿鎧甲,而是著黑色常服,劉華瑤纖細的金綠色身影依偎在他的懷中,那樣的看著他。一瞬間娜娜覺得自己看錯了,劉華瑤的臉上竟然是一種期待和憂愁的神態。
馬千放抱著公主走回殿內,無人敢說一句話。劉華瑤長長的裙擺從男人臂彎垂下,逶迤掃過地麵,像抱著一隻安臥的孔雀。
梁王舒了一口氣,責怪女兒莽撞,話裡話外心疼的語氣。劉華瑤笑著說既然群臣都渴慕她,那麼不如就讓自己來試一試。
“父王,請為女兒賜婚”
劉華瑤從男人的懷中站起來,盈盈向梁王拜下。
娜娜一點聲音都不敢發出,周圍寂靜無聲,直到劉華瑤與馬千放向梁王謝恩,梁王提拔他為衛將軍以配安樂公主。她隻能看著阿放的側臉和高挺的鼻尖。不知道他會是怎樣猜出了劉華瑤在想什麼。
群臣飲酒,氣氛又鬆快下來。娜娜拿起杯子咽了口水,這個瓷杯是官窯手筆,細碎的青色冰裂紋密密地附在表麵,像是覆了一層雪花。裡麵的液體清澈,裝在這隻杯中顯得純淨非常。原來是酒,一下子把娜娜嗆得不住咳嗽,辛辣順著喉嚨一路傳上來,把她的臉嗆得通紅。
在她對麵很遠的席位,聽聞熟悉的咳嗽聲,馬千放終於注意到她,娜娜很快忍住,上次在同一間房子裡見麵還是近一年之前,在塔栗王宮的角樓上,侍衛稱他馬大人。娜娜驚覺自己一直記得非常清楚。此時他很陌生地看了一眼穿著宮裝的劉希玉,看她白了一些,也長開了一點,頭上梳著公主的發式,戴著幾支珠釵,仰起頭一直搜尋地看向這裡。
目光相接,整座殿裡隻有兩人對對方知根知底,相顧無言,此時難免羞慚。他的目光很特彆,好像看到了一個破綻,一個把柄,或者不該出現的人。知道他也開始一直看著自己。娜娜很快垂下頭去,不再看了。永生天讓她知道阿放還活著,娜娜想,就夠了。
“這是安樂公主最喜歡的妝飾”
“怎麼畫”
“就這樣,彆動,再這樣,再往右一點,好了,往我這個手鏡裡照一照”
“我畫上真好看”
“那可不是,安樂公主畫上這種額黃,美得要命”
“到時候安樂公主大婚肯定又會穿的特彆漂亮”
“當然,梁王最寵愛她了,她要嫁給誰,誰就是梁王的紅人,大梁國的砥柱”
“我聽說,那個可是北遼的人啊”
“北遼那王室都多少年勢微了,今天還能不能撐住都兩說呢,而且架不住公主喜歡啊,喜歡人家長得瀟灑,可和其他王公那些老頭子或者大老粗不一樣,要是他也那樣那樣看著我,我也…..”
“我覺得他不如阿斯路質子英俊”
“那個人藍眼睛,說的話我們都聽不懂,你想想夜裡看見一雙發藍的眼睛,多可怕,得把公主嚇成什麼樣,比馬千放差多了”
“你再想也白搭,人家已經是公主的人了,安樂公主怎麼命這麼好,什麼都有”
“可和我們伺候的這位不一樣。”
兩個人同時心照不宣地輕聲笑起來,娜娜隔著紙窗聽著,幾乎知道她們的表情。娜娜坐在窗下,陰雨天悶熱,她出了一層薄薄的汗,正拿著一本書看,上麵拚排了幾十首開蒙詩,現在她已經基本可以認全,而且知道什麼是放,什麼是馬。
天光又黑下去一點,隱隱的雷聲,雨開始下下來,起初隻是點滴打在院中石板上,接著炸雷傾瀉,嘩嘩地下起來。書上的字看不清楚了,娜娜把書放下,走到廊下看著陰霾的天空。
草場很少有這麼久的陰雨,那時每次下大雨,她就手忙腳亂,先喊仁仁去檢查帳子有沒有漏雨,又穿上防雨的皮衣先去把羊趕回羊棚,又在地麵開始泥濘之前趕快把草料收回棚子,雖然木棚粗糙漏雨,最後總是白忙一場,棚裡棚外一樣的狼狽。齊齊格總是咩咩地跟著她跑來跑去,有時候幫倒忙,把她堆的草料也拱壞。
剛才調笑的宮女此時畢恭畢敬地稱公主,問她是否需要用點心,娜娜張口說不要,下去吧。她們退下去,屋中隻有娜娜一人。
她取出一個匣子,裡麵是那枚箭形玉佩,躺在小小的匣底發出溫潤的光澤。如果她沒有這枚玉佩,娜娜想,她還是和仁仁一起的遊牧姑娘,不是公主,不是劉希玉。娜娜想起叔叔和齊齊格,自己不知所蹤,仁仁又該怎麼買牧羊需要的東西,他自己又怎麼照顧著羊趕車。梁軍當時大兵壓境,凶殘的兵士使她膽寒,仁仁又是否還活著。
在宮殿裡隻能看到一小塊天空,梁國的人也不喜歡崇敬永生天,娜娜想,可能是因為這裡的人每天隻能看到這一小塊天空。
雨聲瀟瀟,阿放要成親了,他說娜娜,他說我會娶一位公主,娜娜問漂亮嗎,他說漂亮。現在一一成真,娜娜卻忍不住地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