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母羊來說,小羊羔剛生下來的時候是最要緊的,這個時候母羊淋漓的傷口使她行走不便,剛出胎胞的小羊卻是更加脆弱不堪,吹到草場的冷風,或者被其他羊踩到,就會夭折。
齊齊格這一胎生下了三隻小羊,正是在半夜裡,娜娜正睡在木板床上,木板床有一隻角被仁仁壓壞了,傾斜地歪著,娜娜找來泥磚把它墊起來,仍然無濟於事,讓人躺在上麵怎麼都不舒服,輾轉睡不著。隔著帳子厚厚的布,娜娜感覺到羊的頭和角在一次一次地抵,齊齊格,娜娜自言自語地說,是齊齊格,娜娜本來就睡不著,飛速起身點亮燭台,又披上厚外袍,一邊紮腰帶一邊走出去。
草場的風在夜裡鳴嘯著響,吹起淡淡的銀色薄煙,白天還是春季的溫和,夜晚就冷徹肺腑。風鼓足了勁,剛一出帳門的時候幾乎要把人給打回帳子裡,娜娜微微屈膝,屈肘用手捂住臉,抵著風一步一步地踏出去,轉身往帳子側麵走。風打在大衣背上的麂皮,發出劈裡啪啦的聲音,一下子推著她向前踉蹌了好幾步,娜娜捧著羊皮燈定了定腳步,幸好燈沒事。她自己在原本的紙燈罩外麵蒙了一層薄羊皮,晚上出去也不會被風吹滅。
母羊站在帳子旁邊,發出哀痛的叫聲,像極其細微的哭聲,見她走來,母羊靠過來用肚腹反複蹭著娜娜的裘皮外衣。
“齊齊格!”
娜娜趕快引著齊齊格,艱難地頂風來到羊棚,這是一個用活動木板搭起來的平頂小棚子,仁仁乾活非常麻利,每次搬到一個新地方,他第一件事就是把木板從牛車上取下來,要先給羊搭棚子羊圈。
羊圈的門已經被齊齊格頂開了一個小縫。娜娜伸手進去握住門板打開,棚子不需要那麼精致,比人住的地方差多了,絲絲的冷風透過木板的縫隙穿進來,稻草裡睡著羊,擠成白黃色的一團一團。
“齊齊格”
娜娜走近角落,找出一個沒有羊的地方,蹲下又掃開一片稻草,嘴唇嘬嘬向齊齊格招呼。
“過來”
母羊走過去臥下,回過頭窩在娜娜剛剛掃出來的稻草圓圈裡。娜娜又頂著風艱難地走回帳子裡燒水。等她回來,齊齊格的腿彎已經有兩隻小羊了。濕漉漉黏糊糊的樣子,眼睛還蒙著白色薄膜,淋漓在睫毛上,也不太睜得開。
娜娜飛快跑過來,俯身拿舊布擦乾淨地上的粘液和鮮血,看到齊齊格好像還沒有起身的意思,就蹲著等剩下的小羊。
齊齊格是娜娜最喜歡的羊,隻有她有名字,而且非常好辨認,鼻梁上麵有一塊大大的黑斑,像一朵花一樣,從鼻梁蔓延到嘴唇,當她吃草的時候,嘴唇翻動咀嚼,就像花開了一樣。所以娜娜給她起名叫齊齊格,就是花朵。羊群搶著吃料的時候,娜娜總是單獨給齊齊格留一份。
第三隻小羊把腿伸出來了,母羊又發出那種持續的痛苦唉哼聲,娜娜急得團團轉,仁仁會幫母羊接生,她還正在學。伸出手去撫摸著齊齊格脖頸上的卷毛,一邊哦哦地輕聲安撫,過了一小會,母羊掙紮著變換姿勢,第三隻小羊就出來了。
齊齊格轉過身清理胎胞,娜娜鬆了一口氣,她知道分娩結束了。
第二天一早,仁仁就把她叫了起來,要出去放羊。仁仁身高長大,挺著將軍肚,很威風的樣子。輕車熟路地一下子坐在娜娜木床的角上,坐得床連著整個帳子都震了震。仁仁伸手搖娜娜起床,
“娜娜快起來,今天要去水邊找水草”
娜娜還穿著白色內袍躺在床上,迷糊中看到仁仁,又翻身向裡麵。
“不想去,齊齊格昨晚終於生小羊了,我忙了很久,不想起來”
“快起來”
“那你趕車”
“好”
娜娜坐起來,從床下把皮靴找出來套上,這雙靴子無精打采地垂著,棕褐色的皮子在鞋麵和腳腕處都已經穿出了很多褶皺,紋路細細的,靴口有一圈彩色布條,兩隻都已經掉了很多片。娜娜又紮上外袍,盛水洗臉。
“叔叔,是不是又該搬家了”
娜娜一邊彎腰呼嚕著水洗臉一邊問仁仁。
仁仁回答了一聲是,還是坐在床的角上,看著娜娜穿衣服。
仁仁趕著牛車,娜娜坐在牛車上,嘴裡不斷發出聲音引羊,又把手伸出車的側邊木欄,羊爭相把自己的下巴放在娜娜手裡,用舌頭舔娜娜的手心,又輕輕地啃,啃得娜娜不停地笑。仁仁家的羊都沒洗過,嘴臟臟的,牙又長又黃。娜娜把手收回來,手心是一道道綠色的青草汁痕跡。
娜娜咦了一聲,把手抹在牛車側邊的木板上,又從兜裡摸索,想找找有沒有東西落在兜裡,摸出一小把苜蓿芽,仁仁吼了兩句不知意思的話來,讓牛走快點。
“哦~哦!”
娜娜高高的喊了一聲,伸手用力地把苜蓿芽往外一甩,落在後麵草地裡,幾隻羊立刻調轉去追,埋著頭跑著,身上的毛圓滾滾的晃晃的,陽光已經出來了,非常清透的光線。他們走過的路上壓倒青草,印出木板牛車的長長車轍,羊在周圍的草地上走著,跟上他們,一團團的樣子。
“叔叔,什麼時候才到水邊”
“走過前麵樹下就是”
娜娜回身看前方,遠遠地能看到山坡起伏,地麵慢慢傾斜起來,越來越高遠,直到最遠方高入雲霄的山巒。她已經看到清泠泠的,逶迤的藍色河流,沿著傾斜的山坡轉彎,又飄下,河彎隻有一棵高高的楊樹,可能因為草原土質鬆軟,紮根不易,它的樹冠不太豐滿,稀稀落落的。
從這裡看,那棵樹隻有娜娜的指甲蓋大小,娜娜也趕過牛車,估計還要再走小半個上午。仁仁終於累了,也坐上牛車,與娜娜背靠背,任由牛慢慢地走著。
終於走到了,仁仁停住牛,把車紮好,娜娜立刻跳下車去,在水邊洗手。午後陽光熾烈,他們把車紮在楊樹投下的那一小片蔭裡,拿出餅吃起來。
“叔叔,我們再搬一個地方是不是就到夏天結束的時候,我們就可以回村了?”
“嗯”
“叔叔,這次羊長得那麼好,我們把羊賣掉,就可以給你娶媳婦了”
“說什麼”
仁仁好像不好意思
“我把羊照顧的那麼好,就是為了這個啊,我想要嬸子”
“娜娜,如果不是我喜歡的,叔叔就不會娶親的”
“好吧”
娜娜把餅掰開,就著醬吃著。
“叔叔,我是真的一點都走不動了,昨夜跪著給齊齊格接生真的太累了。下午你自己帶羊去東邊草場,我留在這裡看車子,好不好”
“好,你記得一定把牛看好”
娜娜笑起來,有一次她隻顧到處找蛐蛐玩,仁仁回來的時候牛已經遊蕩出了大半裡路,讓她被仁仁好一番教訓。
“還有,牛的背帶裡麵有皮口袋,要裝滿水碼在車上,這樣我們就有乾淨的水用”
“好”
娜娜走過水邊,羊群已經跟著一個人的背影走遠,午後日光西斜,她吃完餅,就把裝著醬的小瓷瓶收好,走回車旁將瓶放回車上掛著的布口袋裡。又從牛車的背帶裡取出皮口袋,返回水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