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芽芽，對不起！對不起！”小芬一隻手摟著女兒，一隻手握住小小的腳，一點一點往前輕輕移動著，撫摸著！“你早一個多月跑出來，就是為了早點看看這個世界，可是......卻剝奪了你對這個世界的熱情！我怕死後，你跟著爺爺奶奶會變成另一個我，還要替媽媽背負他們造出來的罪孽！......把你托付給爸爸，更沒有指望了！若是像媽媽那樣憋屈活著，還不如今天一切都終止了！來生投胎，一定要離他們遠遠的！千萬記得：若有輪回，來生為風、為雨、為種子、為飛鳥、為空氣，凡是為一切生於世間長於世間的，都不要跟他們有絲毫關聯！”小芬把頭靠在芽芽頭頂上方，不住地親吻著細膩稚嫩的額頭，思緒斷續，淚水滂沱，打濕了嬰孩那頭烏黑濃密的發，手依舊輕輕移動著，撫摸著，碰到細嫩的脖子，然後指腹觸到吹彈可破的小臉蛋，小芬把臉埋在芽芽頭旁，臉緊貼著柔軟奶香的頭發，遂閉上眼，拉上被蓋在這張睡得香甜滿足的小臉上，張開手,隔著被子緊緊地捂住鼻子和嘴巴位置，緊緊地！再緊緊地！！再狠狠地！！！小小的身體略微扭動幾下，小腳好像也略微蹬踢著，不知過了多久，小芬從渾身冰冷的恐懼戰栗中緩過來，猛地鬆開手，拉開被子，小小的臉蛋上有汗，蒼白中浮著微紅，眼睛安然地閉著，嘴巴和鼻子上似有微凹的印痕，泛著些微青色，小小的身體還是軟的，顫抖的手指向鼻子慢慢靠過去，沒有呼氣吸氣，再靠近一點，依舊沒有，再逐一摸著臉與四肢，確定這一次的乖巧和安靜不是熟睡。大顆大顆的淚珠紛紛滾落，小芬哆嗦的雙手捧著冰冷的小臉蛋，喉嚨哽咽卻不敢發出聲，躺下抱在懷中蓋上被子，因為早產，剛滿月的小身體比她的胳膊還短一些，此刻被摟在懷裡，下巴貼著柔軟香甜的發絲，躲在被子裡儘情流淚，衝儘這一生的委屈和無奈，洗儘對這無辜小生命的罪惡和歉疚！但終究還是有不甘和憤恨！
給吳彬發了短信：“看在夫妻一場，工資卡你留著，發多少都是你的，我也沒手飾，就一個結婚戒指你拿著吧，房子過戶的事沒辦理好，很抱歉。不過我會跟爸爸他們說，你儘管住著，什麼時候想搬走隨意。隻請幫我把抽屜那些手稿全部燒毀掉！”
最後貼著芽芽的臉狠狠地，緊緊地，然後起身走到門口，回頭再看一眼、聞一聞，兩手在臉上隨便抹了一把，再一下拉開房門，直衝到陽台，“呼啦”一下打開窗戶，集中所有力氣，按早就設想好的辦法迅速地爬上去，兩腳踩在窗台邊緣，腳後跟正好頂到伸縮衣杆，兩隻手扶著窗框，麵向急速趕來的經文國和蘭英厲聲喊道：“再過來，我就鬆手！”
經文國和蘭英嚇得趕緊站定，蘭英邊哭邊哀求：“小芬乖！快下來，你一直都聽話的！乖！快點下來！！”
經文國中午的酒也醒了，剛剛的威風也沒了，臉色煞白，跟著蘭英說：“快回來！不要讓鄰居看我們笑話！要孝順！聽話！”
“看笑話？丟你們臉了？哈哈…孝順！什麼是孝順？所有一切順著你們也不過如此…”小芬淒涼地大笑著：“我這個倒生子，當初就不該生下來，生下來也直接掐死！所有一切都是我的問題，我的錯！你胎位不正讓我倒生是我的錯！是女的被嫌棄是我的錯！你受奶奶氣是我的錯！你們生意失敗是我的錯！不招女婿是不孝順！招了女婿也是錯！生了女孩是我的錯！穿什麼衣服，交什麼朋友，做什麼工作，講什麼話……都要聽你們的，跟你們彙報，究竟要我怎麼做？你們想要個什麼樣的子女？按你們的標準見到過嗎？啊……！！！”小芬猛然撕吼著，這一生何時這麼暢快過？這一次痛快地自己做一次主！
“這條命今天還給你們！！臨了隻求你們，把我和芽芽火化後隨便撒了吧！……”
“芽芽！……天呀！作孽呀！忤逆子！忤逆呀！！！”聽到小芬的話，蘭英跌跌撞撞向臥室奔去，經文國聽到臥室傳出淒冽的呐喊，腿一軟跌坐在地上，嘴裡喃喃著“完了！全完了！……”十幾層高樓上，初春時分的風還是有點猛，小芬扭頭看著下麵，圍著的人群向她喊著什麼，她看了一眼呆坐的經文國和這個窒息的家，慘淡一笑，鬆了手，閉著眼，像過山車的感覺，隻是墜衝的太快了，身體撞到什麼，好疼，呼吸不來，四肢百骸都裂開了，空了……眼縫好像透進五彩斑斕……最後一絲意識徹底墮向黑暗的深淵……又好像睡在滿臉慈愛的外婆的懷中……終於不用再管“倒生子”的桎梏了，終於不用去弄明白“不要臉！不孝順！”的定義了，也不用被那對貪婪的母子不停地吸血吃肉了……不，這回整個的，連筋骨都交給你們罷……
此前曾經百般思，千般慮，這一生的那些溫暖的人和事。
小學喬老師的微笑；初中袁老師和師娘的關愛；高中京深情的目光；大學時柴扉兩年堅定的守護；同事嚴子進路燈下奔來的身影；還有初中生病看中醫時，母親的陪行；幼時冬夜，那盞罩子燈下，父親挑河方夜歸時的身影；父親外出做生意那個年三十的團圓夜，桌上為數不多的菜肴，但都熱氣騰騰，紅紅燭光下映得紅撲撲喜洋洋的父母的笑臉；常常被她氣得瞪眼的舅媽，一旁老實乾樂的舅舅，帶她滿田梗跑的表哥小龍；還有此時正在老家打點著行裝的外婆，準備滿月來看她和還未見麵的重外孫女，不僅準備了自己的衣物打算多住幾日，還帶了一肚子的經驗，一籮筐的愛......
兒時的她一度以為長大後，這種沒有尺度和邊界的束縛會消失，卻發現原來隻有死才會消失。
這一生她掙紮過，熱愛過，也怨恨過，但現在覺得暗無天日，一眼到頭的簡單，又一眼到頭的難捱，難道芽芽也要延續？